夜市。
這兩個字從陳默干裂的嘴唇里擠出來,帶著一種近乎荒誕的悲壯感。仿佛那不是一條充斥著油煙、汗臭、廉價喧囂和底層掙扎的街道,而是他們這群喪家之犬最后的、搖搖欲墜的諾亞方舟。
污水溝的惡臭還頑固地粘在鼻腔深處,混著泥土、汗水和淡淡血腥的味道。陳默撐著冰冷潮濕的土墻站起來,骨頭縫里都透著劫后余生的酸軟和無處不在的刺痛。他看了一眼癱坐在泥濘里的柳明煙,她像一尊被風(fēng)雨徹底摧垮的泥塑,長發(fā)凌亂地貼在慘白的臉頰上,空洞的眼神望著虛空,仿佛靈魂還留在那堆燃燒的灰燼里。阿??恐⌒〉纳眢w縮成一團,臟兮兮的小臉上殘留著恐懼后的茫然和饑餓的陰影。
“起來?!标惸穆曇羯硢。瑓s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他伸手去拉柳明煙,觸手一片冰涼,她的手臂僵硬得如同枯木?!安幌胨涝谶@里喂老鼠,就起來。去夜市,至少…那里人多?!?/p>
“夜市…”柳明煙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終于聚焦在陳默同樣狼狽不堪的臉上。那兩個字似乎觸動了某根瀕死的神經(jīng),一絲微弱的光在她死寂的眼底掙扎了一下,隨即又被更深的絕望淹沒?!板X…肉…都沒了…拿什么去?”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帶著破碎的氣音。
“命還在!”陳默猛地提高音量,用力把她從泥水里拽起來,動作近乎粗暴?!懊?,就有翻盤的本錢!阿福!跟上!”他不再看她,轉(zhuǎn)身朝著記憶中夜市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邁開步子,每一步都牽扯著身上被荊棘劃開的細小傷口,火辣辣地疼。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透著一股被逼到絕境后孤注一擲的狠勁。
阿福被吼聲激得一哆嗦,連忙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跟上陳默,小手緊緊抓住了陳默破爛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柳明煙被他拽得踉蹌,麻木的身體在冰冷的夜風(fēng)和移動中,終于找回了一絲知覺,巨大的屈辱、悲傷和一種更原始的求生欲混雜著,迫使她邁開沉重的雙腿,如同行尸走肉般跟在后面。
污水溝的惡臭漸漸被另一種更復(fù)雜、更濃烈、也更鮮活的氣味取代——劣質(zhì)油脂在高溫下反復(fù)煎熬的焦糊味、廉價酒水的酸餿氣、汗液蒸騰的咸腥、還有各種食物殘渣在高溫和擁擠中發(fā)酵混合出的、難以名狀的“人味兒”?;璋祿u曳的燈火如同鬼火,在低矮破舊的棚戶和雜亂無章的攤位間明滅,勾勒出一個個為生計奔忙或掙扎的佝僂剪影。吆喝聲、討價還價聲、醉漢的囈語、孩童的哭鬧、鍋碗瓢盆的碰撞…各種聲音匯聚成一片渾濁的聲浪,撲面而來,將三人徹底吞沒。
這就是夜市?;靵y、骯臟、生機勃勃,也暗藏殺機。
他們?nèi)巳缤`入異域的幽靈,渾身泥濘,衣衫襤褸,臉上帶著新鮮的傷痕和未褪的驚惶,與周圍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路人投來的目光或嫌惡、或好奇、或漠然,像細小的針,扎在他們緊繃的神經(jīng)上。
陳默無視了所有的目光,銳利的眼睛如同鷹隼,在擁擠的人潮和雜亂的攤位縫隙間快速掃視。他在找什么?一個角落,一個能暫時容身、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更重要的是——找“原料”!
“這邊!”陳默壓低聲音,猛地扯著柳明煙和阿福,擠開一個散發(fā)著濃郁羊膻味的烤攤,鉆進兩排歪斜棚屋之間的一條狹窄縫隙。這里遠離主街的喧囂,光線昏暗,腳下是油膩膩的泥濘,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令人作嘔的腐臭味??p隙的盡頭,堆滿了附近攤販丟棄的爛菜葉、動物內(nèi)臟和不知名的污穢,一條渾濁的臭水溝正散發(fā)著源頭的氣息。
“嘔…”柳明煙再也忍不住,扶著冰冷的土墻干嘔起來,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水翻涌。這味道比破廟外的污水溝更甚百倍!
阿福也皺緊了小臉,捂著鼻子,甕聲甕氣地說:“默哥…臭…比死老鼠還臭…”
“忍著!”陳默的聲音緊繃,他像一頭在垃圾堆里覓食的鬣狗,目光死死鎖定在臭水溝邊緣漂浮的幾塊慘白、布滿血絲、微微顫動的塊狀物上。那東西被污水浸泡著,邊緣掛著爛菜葉和可疑的粘液,形狀…像被啃噬過的豆腐,又帶著詭異的溝回紋路。
“豬腦花!”陳默的眼睛在昏暗中猛地亮起,如同發(fā)現(xiàn)稀世珍寶。他曾在現(xiàn)代燒烤攤見過處理干凈的,但這剛從下水道撈出來的“原生”形態(tài),視覺沖擊力堪稱地獄級。然而,一股近乎瘋狂的念頭瞬間壓倒了生理上的極度不適——這是肉!是蛋白質(zhì)!是不要錢的、能讓他們活下去、甚至可能翻盤的“本錢”!
“阿福!看到那幾塊白白的東西沒?像不像摔爛的豆腐?”陳默指著漂浮物,語速極快,“用棍子!小心點,別掉下去,給我撈上來!快!”
阿福對陳默的命令有著本能的、近乎盲目的信任。雖然那東西看著極其惡心,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應(yīng)了一聲,在旁邊垃圾堆里扒拉出一根還算結(jié)實的木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向水溝。
柳明煙剛止住干嘔,抬頭看到這一幕,本就蒼白的臉?biāo)查g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驚恐地瞪大了眼睛:“陳默!你瘋了?!那是…那是什么臟東西!下水道里的!吃了會死人的!”她幾乎要撲上去阻止阿福。
“不吃才會死人!”陳默一把攔住她,眼神兇狠地瞪著她,“柳大小姐!睜開眼看看!我們現(xiàn)在是什么?是連野狗都不如的乞丐!是黑虎幫和官府懸賞的活靶子!干凈的肉?錢?做夢!要么餓死在這里,要么撿起能吃的,搏一條活路!選!”
柳明煙被他吼得渾身一顫,看著他眼中燃燒的、近乎偏執(zhí)的求生火焰,再看看阿福正小心翼翼用木棍撥弄著那團慘白的、令人作嘔的東西…她張了張嘴,喉嚨里像堵了團棉花,最終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只是無力地靠在墻上,閉上了眼睛,身體微微發(fā)抖。屈辱的淚水無聲地滑落,混入臉上的泥污。
阿福終于成功地將幾塊相對“完整”的豬腦花撥到了溝邊。陳默強忍著翻騰的胃液,脫下身上那件本就破爛不堪的外衫,墊著手,屏住呼吸,飛快地將那幾坨冰涼滑膩、散發(fā)著濃烈腥臊和腐敗氣息的“戰(zhàn)利品”撈了起來,裹在破布里。那觸感讓他頭皮一陣發(fā)麻。
“走!找地方處理!”陳默抱著這包“生化武器”,聲音都變了調(diào)。
他們在夜市最邊緣、靠近城墻根的一片荒廢空地上找到了暫時的落腳點。這里堆滿了建筑垃圾和枯草,幾堵半塌的土墻勉強能擋點風(fēng),遠離人群,只有遠處夜市隱約的喧囂傳來。
陳默立刻行動起來。他讓阿福去附近廢棄的瓦礫堆里翻找能用的東西。很快,阿福找來了一個豁了口的破陶罐、幾塊勉強平整的石板、一些半干的枯枝和一小捧還算干凈的沙土。
陳默先用沙土一遍遍搓洗那幾塊剛從地獄撈出來的腦花,試圖去掉表面的粘液和污物,腥味刺鼻。柳明煙遠遠地坐著,背對著他們,肩膀微微聳動,不知是在哭還是在壓抑著嘔吐的沖動。
清洗是個極其痛苦的過程。水是阿福從遠處一個臟水坑里舀來的,渾濁不堪。陳默反復(fù)揉搓,沙粒摩擦著腦花脆弱的組織,慘白的顏色漸漸褪去一些,顯露出更粉嫩的質(zhì)地,但那股深入骨髓的臟器腥氣卻頑強地縈繞不去。
“默哥…這味兒…比爛了三天的魚還沖…”阿福捏著鼻子,甕聲甕氣地評價。
“閉嘴!去找點…找點味道大的東西!野蔥!野姜!或者…辣椒!隨便什么能蓋味的!”陳默自己也快被熏暈了。
阿福像只靈敏的土撥鼠,立刻鉆進附近的荒草叢。片刻后,他舉著幾根葉子細長、頂端開著白色小花的植物跑了回來,根部還帶著新鮮的泥土:“默哥!這個!聞著沖!”
陳默接過來一聞,一股濃烈的、類似韭菜和蔥混合的辛辣氣味直沖腦門?!耙八?!好東西!”他精神一振。阿福又遞過來幾片邊緣帶鋸齒、散發(fā)著濃烈青草氣的葉子:“這個也沖!”
“艾草?”陳默辨認了一下,雖然不常見于燒烤,但那股強烈的味道正是他現(xiàn)在急需的?!靶校《级缢榱?!”
沒有刀,陳默和阿福只能用撿來的鋒利石片,笨拙地將野蒜和艾草葉子切碎。柳明煙不知何時轉(zhuǎn)過了身,雖然臉色依舊蒼白,眼神里卻多了一絲麻木的平靜。她默默走過來,接過石片,動作竟然比兩個男人熟練得多,沉默而快速地將其切成了細末。
“火!”陳默下令。阿福立刻用撿來的兩塊燧石,笨拙地敲打起來。火星濺落在陳默收集的干燥枯草和細碎枯葉上,幾次嘗試后,終于“噗”地冒起一小股青煙,火苗艱難地竄了起來。
破陶罐被架在幾塊石頭上,充當(dāng)了臨時的鍋。陳默小心翼翼地將搓洗過無數(shù)遍、依舊帶著可疑粉紅色的腦花塊放進罐里,倒入渾濁的水,然后抓起一大把切碎的野蒜末和艾草末,狠狠地撒了進去!
“阿福!看著火!燒開!多煮會兒!”陳默咬著牙,像是在進行一場關(guān)乎生死的凈化儀式。
橘紅色的火苗舔舐著陶罐烏黑的底部,罐里的水漸漸發(fā)出咕嘟聲。濃烈的野蒜辛辣氣和艾草獨特的青苦藥味升騰而起,如同兩道強悍的屏障,開始兇猛地沖擊、驅(qū)散那股頑固的臟器腥臊。氣味在空氣中激烈地交鋒、融合,形成一種極其怪異、難以形容的混合氣息——不算好聞,但至少不再是純粹的死亡味道。
柳明煙抱著膝蓋,坐在火堆旁,火光在她空洞的眸子里跳躍。她看著陶罐里翻滾的、形態(tài)詭異的白色塊狀物,胃里又是一陣翻江倒海,卻奇異地感到一絲麻木。燒掉書箱的那一刻,似乎也燒掉了她所有的矜持和底線?;钕氯?,成了唯一的本能。
煮了足有半個時辰,陳默才示意阿福撤掉一部分火,保持微沸狀態(tài)。他用兩根細樹枝當(dāng)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塊腦花。經(jīng)過長時間燉煮,腦花呈現(xiàn)出一種半透明的、顫巍巍的凝脂狀,野蒜和艾草的汁液滲透進去,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青黃色。
“來,嘗嘗?!标惸堰@塊“試驗品”遞到阿福面前,自己也夾了一小塊最小的。
阿??粗穷澪∥?、滑膩膩的東西,小臉皺成一團,本能地抗拒。但饑餓感和對陳默的信任最終占了上風(fēng)。他閉上眼睛,視死如歸般,一口將那小塊腦花吸溜進了嘴里。
陳默也屏住呼吸,將那一小塊送入口中。入口是滾燙的,極其柔嫩滑膩,幾乎不需要咀嚼,像含著一塊滾燙的、即將融化的豬油。緊接著,野蒜那霸道的、帶著泥土氣息的辛辣味如同攻城錘,瞬間在口腔里炸開,蠻橫地沖刷著味蕾!艾草那濃烈到發(fā)苦的青草味緊隨其后,像一層厚厚的、帶著藥味的幕布,將腦花本身那極其微弱、卻依舊頑固殘留的臟器氣息死死地壓在了最底層。
味道極其復(fù)雜、極其粗糲、極其…挑戰(zhàn)人類的接受極限。但奇跡般地,那股令人作嘔的腥臊,真的被壓制住了!
“怎么樣?”陳默緊張地看著阿福。
阿福的小臉扭曲著,像是在經(jīng)歷一場味覺的地震。他咂巴著嘴,眉頭擰成了疙瘩,似乎在努力尋找合適的詞匯。過了好幾秒,他才猛地睜開眼,用一種混合著驚奇和痛苦的表情,甕聲甕氣地吼道:“燙!辣!像…像把野蒜塞進鼻孔里燒!那軟乎乎的東西…像…像生吞了一坨滾燙的鼻涕蟲!不過…好像…沒那么臭了?”他遲疑地補充道,眼神里充滿了困惑,似乎無法理解為什么這么難吃的東西,自己居然沒有立刻吐出來。
陳默聽完這“野獸派”的形容,嘴角抽搐了一下,但心里卻大大松了一口氣。能壓住腥臊味,就是巨大的成功!至于口感像鼻涕蟲…咳,忽略就好!
“還不夠!”陳默眼中閃爍著瘋狂實驗的光芒,“要讓它變得能賣錢!得加料!”他想起自己懷里還藏著一個小布包——那是他最后的家當(dāng),一點鹽、一小撮孜然粉、還有幾粒比普通野椒更小、顏色更深、曬干后透著詭異暗紅色的“地獄椒”碎片!這是他之前為對付趙四爺準備的“斷魂香”核心材料,一直貼身藏著,竟在亡命奔逃中奇跡般保存了下來。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布包,捻起一小撮珍貴的孜然粉,均勻地撒在煮好的腦花上。孜然那獨特的、帶著異域風(fēng)情的濃烈香氣瞬間加入戰(zhàn)局,與野蒜的辛辣、艾草的苦澀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更加復(fù)雜、更具侵略性的復(fù)合香氣。接著,他猶豫了一下,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下一點點“地獄椒”干辣椒的碎末——真的只有一點點,粉末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暗紅色。
“默哥!別!”阿福看到那暗紅色的粉末,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破廟門外獐頭鼠目那撕心裂肺的慘叫仿佛又在耳邊響起。
“死不了人!”陳默咬牙,將那點暗紅色的粉末均勻地撒在最大的一塊腦花上。地獄椒的粉末接觸到溫?zé)岬哪X花表面,仿佛被激活了一般,一股極其尖銳、帶著硫磺氣息的恐怖辛辣味猛地升騰而起,如同無形的毒針,瞬間刺入周圍三人的鼻腔!
“咳咳咳!”柳明煙離得稍遠,也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眼淚直流。阿福更是夸張地跳開一步,捂著鼻子怪叫:“默哥!毒氣!這是毒氣彈!”
陳默自己也嗆得夠嗆,但眼睛卻死死盯著那塊撒了料的腦花,眼神如同賭徒看到了翻盤的骰子。他拿起兩根相對干凈的細樹枝,夾起那塊“加料特供版”,遞到柳明煙面前:“柳賬房!算賬你是行家,品鑒…也得靠你了!嘗嘗!值不值錢?”
柳明煙看著眼前這塊顫巍巍、裹著孜然和暗紅粉末、散發(fā)著致命誘惑(或者說致命威脅)氣息的東西,再看看陳默眼中那不容拒絕的火焰和孤注一擲的瘋狂。她想起燒掉的書箱,想起那五百兩的懸賞,想起自己已如浮萍的處境…她深吸了一口氣,那混合著地獄椒硫磺味的空氣嗆得她肺疼。然后,她伸出手,沒有用樹枝,直接用兩根纖細卻沾滿泥污的手指,拈起了那塊腦花。
滾燙的溫度從指尖傳來。她閉上眼,如同進行一場獻祭,將那顫巍巍的、散發(fā)著恐怖氣息的“食物”送入口中。
瞬間!
極致的嫩滑如同最上等的凝脂,在舌尖化開。緊接著,野蒜的粗獷辛辣如同野馬奔騰,艾草的青澀藥味如同藤蔓纏繞,孜然的異域濃香如同沙漠熱風(fēng)席卷!三重味道的狂潮尚未平息,一股無法形容的、如同火山熔巖噴發(fā)般的極致灼痛感,猛地從舌尖、口腔黏膜、一直燒灼到喉嚨深處!地獄椒!那一點點暗紅的粉末,如同投入油鍋的火星,瞬間引爆了所有的味覺神經(jīng)!那不是辣,是燒!是熔巖灌喉!是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在口腔里瘋狂穿刺!汗水瞬間從她額角、鬢邊瘋狂涌出!
“唔!”柳明煙悶哼一聲,身體猛地繃緊,手指死死摳進地面的泥土里!她感覺自己整個口腔乃至頭顱都要燃燒爆炸了!眼淚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
陳默和阿福緊張地看著她,連呼吸都忘了。
幾秒鐘地獄般的煎熬后,那足以焚毀一切的灼痛感如同退潮般,開始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減弱。就在那灼痛的余燼之中,一絲奇異的、難以言喻的鮮美竟然如同幽靈般悄然浮現(xiàn)!那是被極致暴力壓制后、屬于腦花本身那極其細微、卻又無比醇厚的脂肪香氣!它被野蒜、艾草、孜然和地獄椒的狂潮反復(fù)錘煉、萃取、升華,最終形成了一種極其復(fù)雜、極其霸道、帶著毀滅與新生雙重意味的獨特風(fēng)味!粗糲、野蠻、充滿原始的沖擊力,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令人欲罷不能的回味!
柳明煙猛地睜開眼!那雙原本空洞絕望的眸子,此刻因為劇烈的刺激而布滿血絲,卻亮得驚人!她急促地喘息著,汗水順著下巴滴落,嘴唇紅腫,但眼底卻翻涌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屬于商人的精光!
“值錢!”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被灼燒后的余韻,卻斬釘截鐵,“這東西…夠狠!夠怪!夠…讓人忘不掉!”她舔了舔紅腫刺痛、卻殘留著奇異鮮味的嘴唇,目光掃過那堆垃圾和破陶罐,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zhuǎn)起來。
“成本!”柳明煙的聲音陡然變得清晰、冷靜,帶著一種賬房先生特有的、穿透表象直指核心的犀利,“原料:廢棄下水道豬腦花,零成本!燃料:枯枝敗葉,零成本!香料:野蒜、艾草,荒地采集,零成本!核心香料:鹽少許、孜然少許、地獄椒碎片微量…成本近乎于零!唯一消耗:時間、人力,以及…食客的勇氣!”
她語速極快,眼神銳利如刀,仿佛手中拿的不是沾滿泥污的破布,而是金算盤:“定價!不能按肉算!按‘奇’算!按‘險’算!按‘獨一份’算!成本近乎于零,利潤…可無限大!目標(biāo)客群:醉漢、賭徒、尋求刺激的閑漢、味覺麻木的老饕!夜市底層,此物…有市!”
陳默聽著柳明煙這帶著濃重鼻音、卻邏輯清晰、殺氣騰騰的成本核算和目標(biāo)定位,看著她眼中那被地獄椒和絕境共同點燃的、屬于商業(yè)女王的火焰,懸著的心終于落回肚子里一半,嘴角咧開一個難看的笑容:“柳賬房…歸位了?”
柳明煙沒理他的調(diào)侃,目光掃向阿福撿來的幾塊薄石板:“石板!燒熱!當(dāng)烤盤!錫紙沒有…就用…洗凈的大樹葉!勉強隔熱!不求精致,只求新奇、滾燙、視覺沖擊!名字…”她微微瞇起眼,看著陶罐里那顫巍巍的白色物體,“就叫…‘地獄腦花’!噱頭十足!”
“好!”陳默精神大振,“阿福!燒石板!燒到燙手!”
三人立刻分工協(xié)作。陳默將煮好的腦花小心地轉(zhuǎn)移到洗凈的、寬大的構(gòu)樹葉上(阿福新摘的)。柳明煙則用石片,極其吝嗇地刮下最后一點點地獄椒粉末,混合著孜然粉和鹽,調(diào)制成一小撮暗紅色的“斷魂蘸料”。阿福負責(zé)將幾塊薄石板架在火上猛燒,石板漸漸被燒得發(fā)紅發(fā)亮,熱氣蒸騰。
很快,一塊燒得滾燙的石板被阿福用破布墊著端了下來。陳默小心翼翼地將一片托著腦花的構(gòu)樹葉放了上去!
“滋啦——?。?!”
滾燙的石板接觸濕潤樹葉的瞬間,爆發(fā)出驚人的聲響!大量白色的蒸汽混合著野蒜、艾草、孜然和地獄椒的濃烈辛香,如同小型蘑菇云般猛地騰起!那顫巍巍的白色腦花在高溫蒸汽的熏炙下,邊緣迅速凝結(jié)、微微焦黃,中心部分依舊保持著誘人的凝脂嫩滑,暗紅色的蘸料粉末點綴其上,如同巖漿流淌過雪地,視覺沖擊力拉滿!那股霸道、怪異、極具侵略性的復(fù)合香氣,如同無形的鉤子,瞬間穿透了夜市邊緣的喧囂,擴散開去!
“嘶…什么味兒?這么沖?”
“好香…不對!好辣!什么鬼東西?”
“那邊!那仨叫花子在搞什么?”
幾個路過的、渾身酒氣的閑漢被這奇異的動靜和氣味吸引,停下了腳步,好奇又警惕地朝這邊張望。
就在這時,一陣沉重的、帶著金屬甲片摩擦聲的腳步由遠及近。一個穿著半舊衙役公服、腰挎鐵尺、身材壯碩如鐵塔的漢子撥開人群,皺著濃眉循著氣味和動靜走了過來。他臉上帶著熬夜的疲憊和不耐煩,正是負責(zé)巡夜這片區(qū)域的底層捕快——趙鐵柱!
“搞什么搞?聚在這里弄什么妖風(fēng)?一股子怪味…”趙鐵柱粗聲粗氣地吼道,目光掃過陳默三人那身破爛和地上的簡易“烤攤”,最后落在那塊在滾燙石板上滋滋作響、蒸汽繚繞、造型詭異的“地獄腦花”上。他下意識地抽了抽鼻子,那霸道辛辣的復(fù)合香氣鉆入鼻腔,讓他因夜巡而昏沉的頭腦猛地一激靈,肚子也不爭氣地“咕?!苯辛艘宦暋?/p>
“官…官爺…”陳默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臉上擠出最謙卑討好的笑容,腦子飛速運轉(zhuǎn)著說辭。柳明煙更是下意識地往阿福身后縮了縮,手指緊張地絞在一起。
趙鐵柱沒理會陳默,他的目光完全被石板上的東西吸引了。那視覺和嗅覺的雙重刺激,對他這個習(xí)慣了大油大膩的粗人來說,竟有種奇異的吸引力。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指著石板,粗聲問道:“這…這什么玩意兒?看著…怪稀罕的?”
就在陳默絞盡腦汁想著如何解釋這“下水道珍饈”時,柳明煙猛地抬起頭!她的目光并非看向趙鐵柱,而是越過他壯碩的肩膀,死死釘在幾米外、一個剛剛從主街人流中拐進這條偏僻岔路口的、推著獨輪車的身影上!
那身影有些佝僂,推車上似乎堆著些東西,蓋著油布?;椟S的燈火下,那人的側(cè)臉輪廓…那走路的姿態(tài)…像極了破廟附近那個沉默寡言的肉鋪老板——老張頭!
更讓柳明煙瞬間血液凝固的是,就在那推車油布的一角,隨著那人行走的動作微微掀起,露出下面壓著的一小塊麻布!麻布上,赫然用墨線勾勒著一個極其簡陋、卻讓她刻骨銘心的圖案——一個猙獰的、線條粗獷的虎頭!
黑虎幫的標(biāo)記!
老張頭!他怎么會在這里?他車上為什么會有黑虎幫的標(biāo)記?他看到了嗎?他認出我們了嗎?無數(shù)個恐怖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柳明煙的心臟!她全身的汗毛都倒豎起來,剛剛因為“地獄腦花”燃起的一絲希望之火,瞬間被這冰冷的恐懼澆滅!
石板上的“地獄腦花”還在滋滋作響,散發(fā)著致命而誘人的香氣。趙鐵柱的詢問聲在耳邊嗡嗡作響。而遠處,那個推著獨輪車、帶著黑虎標(biāo)記的身影,正不緊不慢地,朝著他們所在的方向,一步一步地靠近。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柳明煙繃緊到極致的神經(jīng)上。
夜市邊緣的喧囂似乎在這一刻變得遙遠而模糊。只有石板上的滋滋聲、趙鐵柱粗重的呼吸聲、以及那獨輪車木輪碾壓過坑洼地面的、緩慢而沉重的吱呀聲,清晰地交織在一起,如同催命的鼓點。
火光在陳默沾滿煙灰的臉上跳躍,映出他強自鎮(zhèn)定的眼神下那抹不易察覺的緊繃。阿福下意識地握緊了撿來的半塊碎磚。柳明煙死死盯著那個越來越近的推車身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冰冷的絕望如同污水溝的寒氣,再次無聲地漫上脊背。
那吱呀作響的木輪聲,碾過碎石,越來越清晰,最終在他們藏身的這片廢棄空地的邊緣,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