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說晚些過來,可這深宅里的“晚些”,常常是遙遙無期。玥璃早不是那個會眼巴巴等著的人了,唇邊還帶著點笑意——無妨,殿下來或不來,玥璃手里的活計,總得繼續(xù)做下去。
暮色漸濃,玥璃重新翻開那本游記,江南的煙雨在字里行間朦朧,卻照不亮殿內沉沉的靜。喜兒在一旁捻著帕子,時不時朝月洞門望一眼,嘴里念叨著“怎么還不回來”。
玥璃指尖劃過“畫船聽雨眠”那行字,忽然想起王爺臨走時的眼神。那點猶豫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開的漣漪還沒散盡,就被王妃的“急病”打散了。
“喜兒,”玥璃合上書,“把那套銀針取來?!?/p>
喜兒愣了愣:“姑娘要銀針做什么?”
“練練手?!鲍h璃笑了笑,“總等著也無趣,多扎幾針,指頭上的準頭能更穩(wěn)些?!?/p>
銀針在燭火下泛著冷光,玥璃捏起一根,對著先前扎廢的綢緞靶子落下。針尖穿透布料的瞬間,心里那點懸著的澀意竟淡了些。
王爺回不回來,何時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下次再遇到什么“巧事”,玥璃手里的針,不僅能認藥材,或許還能護住自己。
正扎到第三針時,院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比去時慢了些。玥璃沒抬頭,只聽喜兒驚喜地低呼:“殿下回來了!”
玄色衣袍的一角先探進殿門,王爺走進來時,眉宇間帶著幾分疲憊,卻沒忘了先看玥璃:“等久了?”
“回殿下,銀針在手便也忘了時間了”玥璃放下銀針,起身時裙擺掃過腳邊的藥箱,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奴婢謝過王爺,王爺的禮物奴婢很喜歡。王妃如何了?”
“老毛病,太醫(yī)說郁結傷了脾胃,需靜養(yǎng)?!蓖鯛斦Z氣平淡,像是在說件尋常事,目光卻落在玥璃手邊的銀針上,“在練這個?”
“嗯”玥璃點頭,將銀針一根根收回匣中,“想著多學門手藝,總有用處?!?/p>
王爺沒再問,只在案邊坐下,端起喜兒剛沏的茶喝了一口,忽然道:“明日讓小廝備車,帶你出去走走?!?/p>
玥璃捏著針匣的手頓了頓:“出去?”
“嗯,”王爺抬眼望玥璃,燭火在他眼底跳動,“去看看城外的云棲寺,聽說那里的素面不錯?!?/p>
殿外的風又起了,檐角的風鈴叮當作響。玥璃望著他,忽然覺得,這深宅里的路雖難走,但手里握著的針,案上攤著的書,還有此刻殿下眼底的暖意,或許都能成為支撐玥璃走下去的力氣。
不不不,死腦子就想著情情愛愛!不能戀愛腦啊??!死腦子快別想其他!對!那些明爭暗斗,且讓他們斗著。玥璃先顧好腳下的路,一步一步,走穩(wěn)了再說。
晨光剛漫過窗欞,喜兒就端著銅盆進來了,帕子浸了溫熱水,擰得半干搭在我手上。“姑娘今兒氣色真好,”喜兒笑瞇瞇地替玥璃解了發(fā)辮,烏黑的青絲瀑布似的垂下來,“王爺特意吩咐了,要清爽些的樣子,奴婢想著,松松挽個髻最合宜?!?/p>
喜兒的手最是巧了,邊取了支素銀簪子,簪頭雕著極小的玉蘭花,邊說道"這是前兒殿下賞的,平日里姑娘總嫌太素凈沒戴過。"指尖穿過發(fā)絲時輕輕攏了攏,將鬢角的碎發(fā)都抿到耳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又挑了件月白色的軟緞,領口繡著幾枝淺碧的蘭草,配著同色的百褶裙,裙擺掃過地面時悄無聲息。
“姑娘本就生得白,穿這個更顯氣色了?!毕矁禾娅h璃理了理衣襟,又取過一小盒胭脂,只用指尖蘸了點,在玥璃頰邊輕輕拍開,是極淡的粉,像剛被春風拂過的桃花瓣。末了玥璃往腕間系了串沉香木的珠子,說是去廟里吃素面,帶些清凈香氣才好。
玥璃對著菱花鏡瞧了瞧,鏡里的人眉眼彎彎,是藏不住的歡喜。少了往日的拘謹,倒真有幾分清爽利落,能跟著王爺出府,哪怕只是去云棲寺吃素面,也像是從密不透風的深宅里透了口氣。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時,玥璃悄悄掀開窗簾一角,看街景飛逝。剛過了朱雀橋,就聽得外面人聲鼎沸,玥璃忍不住掀了點車簾往外瞧——原來是廟會,整條街都擠得滿滿當當。自打玥璃病后一直都未注意過,時間竟已過得這般快
青石板路上,挑著擔子的貨郎搖著撥浪鼓穿街而過,鼓點“咚咚”地混著吆喝聲:“糖畫兒——現熬的糖稀,要啥畫啥喲!”擔子前圍了圈梳總角的孩童,仰著脖子盯著他手里的銅勺,看那琥珀色的糖絲在青石板上游走,轉眼就成了只振翅的蝴蝶。
路邊的酒旗在風里招展,“醉仙樓”三個大字紅得晃眼,跑堂的伙計肩上搭著白毛巾,高聲應著客官的點單,聲音穿透了喧鬧的人潮。隔壁的布莊正掛出新裁的春綢,水綠、緋紅、月白的料子在竹竿上飄著,像一片流動的云霞,幾個穿青布衫的婦人站在柜臺前,捏著料子比量著,笑語聲脆生生的。
更妙的是街角的雜耍班子,黑衫漢子正頂著疊得老高的瓷碗翻筋斗,碗沿上的紅綢帶飛起來,引得圍觀者一陣喝彩。喝彩聲里混著賣花姑娘的叫賣,她竹籃里的臘梅正香,幾枝斜斜探出來,花瓣上還凝著點晨露,被日頭照得亮晶晶的。
馬車慢悠悠地碾過青石板,車輪“咯吱”響著,卻蓋不過滿街的熱鬧。玥璃正看得入神,忽然有串糖葫蘆從車邊晃過,裹著的糖衣閃著晶亮的光,王爺不知何時湊了過來,順著我的目光瞧出去,指尖輕輕敲了敲車壁:“喜歡?”
玥璃慌忙收回眼,搖搖頭又點點頭,惹得王爺低笑出聲。車窗外,賣糖葫蘆的老漢正彎腰給個小姑娘遞到車里,那姑娘舔了口糖衣,眉眼彎得像月牙兒——原來這人間煙火,是這樣暖融融的。王爺坐在對面翻著書,忽然道:“很喜歡外面?”
“嗯,”玥璃點頭,眼里的光藏不住,“府里的天太小了,出來才知道,原來街上的叫賣聲都這么熱鬧?!?/p>
王爺合上書,看著玥璃:“往后若想出來,便跟孤說?!?/p>
玥璃心頭一跳,剛要答話,馬車已停在云棲寺山門外。王爺看著興致勃勃的玥璃,"既然來了就去參加下廟會如何?"檐角的銅鈴正被山風拂得叮當響。拾級而上,晨露沾濕了裙擺,空氣里滿是草木的清香,連腳步都輕快了幾分。青石板被往來香客磨得發(fā)亮,兩側的松柏郁郁蒼蒼,晨露匯聚滴落時濺起細碎的涼意。
寺門內香煙裊裊,混著檀香與松針的清氣。王爺身著素色常服,褪去了往日的矜貴,倒添了幾分溫潤。他接過小沙彌遞來的三炷香,引著玥璃到香爐前,低聲道:“許愿要心誠?!?/p>
玥璃學著他的樣子,將香在燭火上點了,手腕輕輕一轉,讓火苗舔過每根香的頂端,直到燃起一寸長的紅火。他替玥璃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鬢發(fā),指尖帶著微涼的山氣:“小心燙?!?/p>
跪拜時,蒲團帶著日曬后的暖。我閉上眼睛,鼻尖縈繞著厚重的檀香,聽著佛前木魚聲篤篤。伏惟上蒼垂憐,念吾半生囊中空空。常憂米鹽,今焚香叩首,愿得財運稍至。或遇良人,使吾技以妙用,換些金銀;或添幾畝良田,歲入有余。若此愿得償必重塑神像,歲歲供奉,不敢有忘。
……正默念著,忽然感覺身側的王爺微微偏頭,目光落在我發(fā)頂的素銀簪上,帶著淺淺的笑意。額頭抵著微涼的指尖,玥璃把那串心愿在心里翻來覆去默念了兩遍,直到每個字都像是浸了檀香的溫度。正想睜眼時,耳尖忽然捕捉到他極輕的一聲笑,像山澗里的泉水漫過青石,清冽又溫和。
慌忙抬眼,正撞進他帶笑的眸子里。他手里的香還燃著,青煙順著他挺直的鼻梁往上飄,把那雙總是帶著幾分銳利的眼襯得格外軟。
“原來你求這些?!蓖鯛斅曇魤旱煤艿?,混在周遭的誦經聲里,倒像是只有我們倆能聽見的秘密。指尖在我發(fā)頂的素銀簪上輕輕碰了碰,玉蘭花的花瓣蹭過發(fā)絲,“良田金銀,原是這些心愿?!?/p>
玥璃臉頰騰地燒起來,方才只顧著念叨實在事,倒忘了身邊還站著他。論良田萬頃,論金銀滿屋,誰能及得上眼前這位?
正窘迫著,王爺卻已移開目光,將燃盡的香灰輕輕抖落在香爐里,動作從容:“心誠則靈?!鳖D了頓,側頭看我,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不過,若真求不到,也不必急?!?/p>
山風從殿門溜進來,卷起他衣袍的一角,帶著松針的清苦。玥璃望著他轉身的背影,忽然想起方才許愿時漏了一條——愿往后的日子,總能像此刻這樣,身邊有他,心里踏實。
祈完愿,小沙彌引我們去后院吃素面。禪房窗明幾凈,案上擺著青瓷碗,面是細白的龍須面,臥著兩枚嫩黃的煎蛋,澆頭是香菇、木耳與青菜,湯色清亮,飄著幾點翠綠的蔥花。
王爺拿起竹筷,替玥璃將面挑松了些:“快吃,這面得趁熱。”他自己吃得慢,目光卻時不時掠過我
王爺看著玥璃埋頭吃得香,眼底漾開點淺淡的笑意:“慢些,沒人搶?!?/p>
玥璃抬頭,嘴角還沾著點湯汁,慌忙用帕子擦了擦,卻見王爺正用自己的帕子,替玥璃拭去唇角的碎屑。指尖的溫度透過帕子傳來,暖得人耳尖發(fā)燙。
窗外的山風卷著松濤聲進來,佛堂的鐘聲遙遙傳來,敲得人心頭一片澄明。玥璃望著他吃面時沉靜的側臉,忽然覺得,這片刻的安寧,比任何祈愿都更像一場圓滿。
回去的路上,路過一家藥鋪,玥璃讓車夫停了停,進去買了些菊花、蓮子心和薄荷。喜兒不解:“姑娘買這些做什么?”
“王妃不是郁結傷了脾胃么,"玥璃將藥包遞給喜兒,指尖還留著藥材的清苦氣,“這些煮成茶飲,能清心泄火,送去給她,也算我的一點心意。”
喜兒咋舌:“姑娘您還真替她著想?”
“不是替她,是替我們?!鲍h璃笑了笑,坐回馬車里,“她若氣順了,府里便能多安生幾日。我就安安分分學本事,可不想再被人當成眼中釘。”
王爺不知何時醒了,正掀著車簾看街景,聞言回頭看我,眉梢微挑:“倒會打算?!?/p>
“不敢,”玥璃垂眸,“只是想日子過得安穩(wěn)些?!?/p>
王爺沒再說什么,只重新放下車簾。車廂里暗了幾分,玥璃卻覺得心里亮堂得很。送茶飲不是示弱,是給自己鋪條路——哪怕這條路窄得很,也得一步一步走得穩(wěn)妥。
至于王妃會不會領情,會不會更氣,那是她的事。我該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便交由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