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破了。
以一種近乎荒誕的、不流血的方式。
當那扇象征著鹽商財富和官府威嚴、重達千斤、包銅裹鐵的揚州城大東門,在數(shù)萬守軍和數(shù)十萬百姓茫然無措的注視下,被守備劉肇基親自下令打開時,整個城池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沒有預(yù)想中的箭雨如蝗,沒有震天的喊殺聲,沒有血肉橫飛的巷戰(zhàn)。
只有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五萬鐵騎,如同黑色的潮水,在初春清晨微寒的薄霧中,沉默地涌入洞開的城門。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發(fā)出整齊劃一、如同悶雷滾動般的低沉轟鳴,震得街道兩旁的屋宇簌簌落灰。戰(zhàn)馬噴吐著濃重的白氣,披甲騎士端坐馬上,眼神銳利如鷹,手中的長矛馬刀閃爍著幽冷的寒光。那面猙獰的狴犴玄旗,在晨風中獵獵招展,如同死神的旌旗,無聲地宣告著這座富甲天下城池的易主。
守軍早已丟盔棄甲,如同受驚的羊群,瑟縮在街道兩側(cè),驚恐地看著這支沉默而恐怖的鋼鐵洪流碾過他們守衛(wèi)的城池。百姓們則躲在門窗縫隙后,眼神里充滿了恐懼、茫然,以及一絲……隱秘的期待??諝庵袕浡鴿庵氐蔫F銹味、汗味和馬匹的腥臊氣,壓得人喘不過氣。
唯有城東,那片被鹽商們視為財富圣地、平日里戒備森嚴的官鹽轉(zhuǎn)運碼頭,此刻卻成了風暴的中心!
碼頭巨大的空場上,景象觸目驚心!
一座由無數(shù)雪白鹽包堆砌而成的、足有數(shù)丈高的“鹽山”,在初升的陽光下閃爍著刺眼、冰冷的光芒!鹽粒特有的咸腥氣息彌漫在空氣中,混合著一種不祥的死亡味道。
鹽山之下,跪著一排人。
不,是一排被扒去了華美錦袍、只穿著骯臟單薄中衣、如同褪了毛的豬玀般的“肉塊”。
揚州鹽業(yè)公所總商汪慶元,這位昔日跺跺腳江淮都要抖三抖的魁首,此刻如同一灘爛泥般癱在冰冷的鹽粒上。他面如金紙,雙目空洞失神,嘴角殘留著白沫和干涸的血跡,肥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著,褲襠濕透,散發(fā)出一股濃烈的惡臭。他仿佛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意識,只剩下身體本能的痙攣。
徽州巨賈吳之璧,跪在汪慶元旁邊,面無人色,嘴唇哆嗦著,牙齒咯咯作響,眼神渙散,如同被抽走了脊梁。他引以為傲的、沉入荷塘的百萬銀餅,此刻成了最諷刺的笑話。他不斷神經(jīng)質(zhì)地喃喃自語:“銀子……我的銀子……沉了……沉了……”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陜西鹽梟馬尚德,倒是還保留著一絲兇戾。他梗著脖子,試圖挺直腰桿,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周圍,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但當他的目光觸及那沉默如鐵、將他死死按在地上的虎賁士兵冰冷的眼神時,那點兇戾也瞬間化為烏有,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他招募的那些亡命徒和水匪?在五萬鐵騎面前,連個泡都沒冒出來就被碾成了齏粉!
還有揚州知府任民育、兩淮鹽運使楊振宗……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父母官”、“鹽政大員”,此刻同樣被扒去了象征權(quán)力的官袍頂戴,如同待宰的牲畜般跪在鹽商旁邊。任民育渾身抖如篩糠,涕淚橫流,嘴里不斷念叨著“下官有罪……下官糊涂……”。楊振宗則面如死灰,眼神呆滯,仿佛靈魂早已離開了軀殼。
在他們身后,如同展覽般堆積著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財富——那是昨夜被虎賁營從汪家地窖、吳家荷塘、馬家密室以及其他鹽商、狗官府邸中抄沒出來的贓物!
一箱箱!金光燦燦!是成箱的金磚、金錠、金葉子、金首飾!
一箱箱!銀光刺眼!是熔鑄成巨大銀餅、銀冬瓜的白銀!數(shù)量之多,在陽光下反射的光芒幾乎讓人失明!
一堆堆!珠光寶氣!是各色寶石、珍珠、瑪瑙、翡翠!在鹽粒上隨意堆放著,如同不值錢的沙礫!
一卷卷!古色古香!是珍貴的字畫、古籍、善本!
一摞摞!厚如磚頭!是鹽引!田契!地契!商鋪契約!這些象征著鹽商和官僚們壟斷權(quán)力、吸食民脂民膏的紙片,此刻如同廢紙般堆積如山!
還有……幾十口沉重的大箱子,蓋子敞開著,里面裝滿了各種稀奇古怪、卻價值連城的玩意兒:一人高的紅珊瑚樹、整塊白玉雕琢的玉山子、鑲嵌著無數(shù)寶石的西洋自鳴鐘、薄如蟬翼的定窯白瓷……每一件,都足以讓一個普通百姓幾輩子衣食無憂!
這些沾滿了鹽工血淚、百姓脂膏的財富,此刻就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堆放在鹽山旁邊,與跪在鹽粒上、狼狽不堪的鹽商狗官們形成一幅極具諷刺意味的末日圖景!
空場的四周,早已被如狼似虎的虎賁營士兵用冰冷的長槍和雪亮的刀鋒,隔離出一片巨大的空間。這片空間,此刻正被越來越多的揚州百姓所填滿!如同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起初是試探的、恐懼的,但當他們看到那些高高在上、如同神祇般的鹽商老爺們像死狗一樣跪在鹽堆上,看到那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如同垃圾般堆放著,恐懼迅速被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沖擊和一種被壓抑了無數(shù)年的、如同火山噴發(fā)般的情緒所取代!
憤怒!仇恨!貪婪!狂喜!種種極端的情緒,在人群中交織、醞釀、發(fā)酵!嗡嗡的低語聲匯聚成一片壓抑的聲浪,如同即將沸騰的開水!
辰時三刻。
日頭漸高,陽光驅(qū)散了薄霧,將鹽山、金山、銀山和鹽粒上跪著的“肉豬”們照得纖毫畢現(xiàn)。
“咚——?。。 ?/p>
“咚——?。?!”
“咚——!??!”
三聲震耳欲聾的號炮,如同九天驚雷,驟然炸響在揚州城的上空!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喧囂!
空場中央,那座由鹽包臨時搭建的、如同祭壇般的高臺上,一道玄色的身影,緩緩出現(xiàn)。
朱慈烺。
他沒有穿鎧甲,沒有披大氅。一身簡單的玄色布袍,洗得有些發(fā)白,袖口挽起,露出結(jié)實的小臂。黑發(fā)用一根普通的布帶束在腦后,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海面。他就那么隨意地站在高臺中央,仿佛只是站在自家后院。但當他那雙如同寒潭般深邃、平靜無波的目光緩緩掃過下方黑壓壓、如同螻蟻般聚集的數(shù)十萬百姓時,整個喧囂沸騰的空場,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數(shù)十萬道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死死聚焦在那道玄色的身影上!恐懼、敬畏、茫然、期待……種種情緒在無聲地流淌。
朱慈烺沒有開口。
他只是微微側(cè)首,對著侍立在高臺一側(cè)的王安,做了一個極其簡單的手勢。
王安深吸一口氣,枯瘦的身體挺得筆直。他展開手中一卷用上好宣紙書寫的、蓋著狴犴大印的文書,運足了中氣,那蒼老卻異常清晰、如同洪鐘般的聲音,瞬間傳遍了整個死寂的空場:
“奉天靖難討逆大元帥、大明太子朱慈烺令!”
“公審揚州鹽蠹、貪官!昭告天下!”
“汪慶元!”王安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如同淬火的鋼鞭,狠狠抽打在癱在鹽粒上的汪胖子身上!
“身為鹽業(yè)公所總商!壟斷鹽利!盤剝灶戶!勾結(jié)官府!私增鹽課!侵吞國帑!草菅人命!罪證確鑿!其罪一:私吞鹽課銀兩,累年計一千二百八十萬兩!其罪二:強占灶戶鹽田,逼死灶戶六十七戶!其罪三:私設(shè)刑堂,虐殺告狀鹽工二十九人!其罪四:賄賂官員,敗壞鹽政!其罪五……”
一條條!一樁樁!冰冷、具體、如同賬房先生清算總賬般的罪行,伴隨著精確到令人發(fā)指的數(shù)字和人命,被王安那蒼勁有力的聲音,清晰無比地宣讀出來!每一條罪狀,都像一把燒紅的刀子,狠狠捅進在場每一個鹽工、每一個被鹽價盤剝的百姓心中那早已化膿的傷口!
“吳之璧!私通倭寇!走私銅鐵!以劣充好!囤積居奇!哄抬鹽價!其罪一:……”
“馬尚德!豢養(yǎng)私兵!殺人越貨!強搶民女!私設(shè)鹽卡!敲骨吸髓!其罪一:……”
“任民育!身為一府父母!貪贓枉法!包庇鹽蠹!坐視民瘼!其罪一:收受汪慶元賄銀八十萬兩!其罪二:……”
“楊振宗!身為鹽運使!監(jiān)守自盜!私放鹽引!其罪一:……”
罪狀!如同冰冷的雪片,紛紛落下!堆積在每一個被點名的鹽商、狗官頭上!將他們最后一絲僥幸和人皮徹底剝?nèi)?,暴露出?nèi)里骯臟、貪婪、沾滿鮮血的丑陋本質(zhì)!
空場上,死寂依舊。但這份死寂之下,壓抑的憤怒和仇恨,如同地底奔涌的巖漿,已經(jīng)沸騰到了極點!無數(shù)雙眼睛變得赤紅,死死盯著鹽粒上那些瑟瑟發(fā)抖的“肉豬”,粗重的喘息聲匯成一片壓抑的風暴!
“……以上諸賊!”王安的聲音如同最終的審判錘,轟然落下,“罪大惡極!罄竹難書!天怒人怨!人神共憤!按律——當誅九族!凌遲處死!以儆效尤!”
“轟——?。。 ?/p>
“誅九族!凌遲處死!”這八個字,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引爆了壓抑到極致的火山!
“殺了他們——!!”
“剮了這群吃人不吐骨頭的畜生——??!”
“狗官!還我爹命來——!!”
“汪慶元!你個老狗!我兒子就是被你家的鹽狗腿子活活打死的——??!”
“吳之璧!你走私的倭刀殺了我男人——??!”
“馬尚德!你強搶我女兒!她才十四歲啊——!!”
哭嚎!怒吼!咒罵!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所有的寂靜!無數(shù)百姓,尤其是那些衣衫襤褸、骨瘦如柴、身上帶著新舊傷痕的鹽工和灶戶,如同瘋了一般,沖破士兵們勉力維持的警戒線,赤紅著雙眼,揮舞著枯瘦的拳頭,朝著鹽粒上跪著的鹽商狗官們撲去!
唾沫!如同密集的雨點,狠狠砸在汪慶元、吳之璧、馬尚德、任民育、楊振宗……的臉上、身上!黏稠、腥臭!
泥土!石塊!爛菜葉!甚至有人脫下腳上破舊的草鞋,狠狠砸了過去!
幾個離得近的鹽工,更是撲上去,用枯瘦如柴、卻蘊含著無盡仇恨的手,死死抓住汪慶元油膩的頭發(fā),瘋狂地撕扯著!用指甲在他肥膩的臉上摳挖著!留下道道血痕!
“打死他!打死他!”
“吃人肉!喝人血的畜生!”
“還我血汗錢!還我親人的命!”
場面瞬間失控!如同地獄的狂歡!鹽商狗官們被淹沒在憤怒的人潮中,發(fā)出殺豬般的慘嚎和絕望的求饒!士兵們奮力阻擋著過于激動的人群,避免他們當場將人撕碎。
朱慈烺站在高臺之上,玄衣如墨,平靜地俯視著下方這由他親手點燃的、仇恨與憤怒的滔天烈焰。他的眼神深處,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一種冰冷的、如同掌控一切的漠然。他要的,就是這仇恨的釋放!就是這民心的凝聚!就是要讓所有人親眼看著,這些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吸血蟲,是如何被他們吸食的對象親手唾棄、撕咬!
“肅靜——?。?!”
王安用盡全力,發(fā)出一聲如同裂帛般的嘶吼!幾個虎賁營的彪悍士兵同時擂響了巨大的戰(zhàn)鼓!
“咚!咚!咚!”
沉悶如雷的鼓聲,帶著震懾人心的力量,終于稍稍壓下了場中的混亂。
朱慈烺緩緩向前一步,走到了高臺的最邊緣。他的身影并不高大,但在此刻數(shù)十萬雙被仇恨和狂熱燒紅的眼睛注視下,卻仿佛頂天立地!
他緩緩抬起手。
沸騰的聲浪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扼住,迅速平息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和無數(shù)道如同實質(zhì)般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
“都看清楚了嗎?”朱慈烺的聲音終于響起,不高,卻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每一個人的心湖上,激起滔天的巨浪!清晰地傳遍整個空場!
“這就是鹽蠹!這就是貪官!這就是趴在你們身上!吸干了你們的血!吃光了你們的肉!還要敲碎你們的骨頭!榨干你們骨髓的畜生!”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和一種點燃希望的狂熱:
“孤!朱慈烺!大明的太子!今日在此立誓!”
“跟著孤!有飯吃!有衣穿!有鹽吃!”
“跟著孤!殺盡天下貪官污吏!掃清世間豪強惡霸!”
“跟著孤!打下一個……讓你們!讓你們的子孫后代!再也不必被鹽價逼得賣兒鬻女!再也不必被狗官逼得家破人亡的……”
“朗朗乾坤!太平盛世!”
他猛地抬手,指向鹽山旁邊那堆積如山的金銀財寶!指向那堆積如山的鹽引、田契、地契!
“看見了嗎?!這些!是你們的血汗!是你們被奪走的一切!”
“今天!孤!把它們——”
“還給你們!”
“轟——?。?!”
如同壓抑了千年的火山,轟然爆發(fā)!
“太子殿下——萬歲——??!”
“跟著太子!殺狗官!吃鹽飯——?。 ?/p>
“分鹽!分田!分銀子——!!”
數(shù)十萬百姓!如同狂熱的信徒!朝著高臺上那道玄色的、如同救世主般的身影,瘋狂地跪拜!吶喊!聲嘶力竭!聲音匯聚成一股足以撼動山河的狂暴洪流,在揚州城上空久久回蕩!那聲音里,充滿了對舊世界的徹底唾棄,和對新秩序、對“吃鹽飯”的無限渴望!
朱慈烺站在高臺之上,玄衣在狂熱的聲浪中獵獵作響。他看著下方如同黑色海洋般跪拜吶喊的人群,看著那一雙雙被徹底點燃、充滿了狂熱和絕對臣服的眼睛。
民心!
這比兩億白銀更珍貴的民心!
盡在吾掌!
他緩緩抬起手,指向鹽粒上那幾個在士兵護衛(wèi)下、依舊被百姓的唾沫和仇恨淹沒、如同待宰豬羊般的鹽商狗官,聲音如同九幽寒冰,下達了最終的審判:
“行刑!”
“給孤——”
“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