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英的身影如同滴入墨池的水滴,瞬間消失在乾清宮外沉沉的夜色里。那身深青色的宦官常服,在宮燈微弱的光暈下只一閃,便徹底融入了無邊的黑暗。他帶走的,是少年天子一道足以掀翻整個朝堂的密令,是刺向權(quán)閹王振心臟的第一把無形匕首,更是無數(shù)邊關(guān)將士能否熬過這個酷寒之冬的一線生機。這線生機,薄如刀刃,懸于一線。
殿內(nèi),朱祁鎮(zhèn)(林珩)胸中的驚濤駭浪并未因金英的離去而平息,反而在“彗星犯紫微”這聲驚雷的催化下,翻涌得更加劇烈。兩種靈魂的交鋒——少年帝王的憤怒恐懼與工程師的冰冷邏輯——在巨大的外部壓力下,如同被鍛打的鐵塊,暫時達成了前所未有的共識與融合:王振,必須死!而且,必須死得其所,死得足以震懾所有魑魅魍魎!這已非簡單的權(quán)力更迭,而是關(guān)乎帝國存亡、關(guān)乎五十萬大軍是否會化為漠北枯骨的生死之戰(zhàn)!
他強壓下幾乎要破胸而出的心跳,那心跳聲在死寂的殿內(nèi)如同擂鼓。深吸一口氣,那冰冷刺骨的金磚地面透過薄薄的靴底傳來寒意,這寒意,竟與他夢中踏過的雪原酷寒詭異地重合,帶給他一種奇異的、近乎自虐般的冷靜。“更衣!”他再次下令,聲音已無半分顫抖,只剩下金石交擊般的決斷,不容置疑。
候在一旁、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的小太監(jiān)一個激靈,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過來,手忙腳亂地為皇帝套上明黃色的常服袍服。朱祁鎮(zhèn)任由他們擺布,身體僵硬如木偶,目光卻銳利如鷹隼,穿透緊閉的殿門,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仁壽宮那沉靜而威嚴(yán)的輪廓。太皇太后張氏,這位歷經(jīng)洪武、建文、永樂、洪熙、宣德五朝風(fēng)浪,在宣宗早逝、主少國疑之際力挽狂瀾,扶保他這九歲幼主登基的祖母,是此刻唯一能真正壓制王振那滔天權(quán)勢、并給予他雷霆行動以最高合法性的擎天巨柱!她深居仁壽宮,看似垂簾不問政事,只以佛經(jīng)度日,但朱祁鎮(zhèn)融合的記憶碎片和林珩對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精準(zhǔn)分析都清晰地昭示:這位祖母的智慧、手腕和那隱于幕后的影響力網(wǎng)絡(luò),從未真正遠(yuǎn)離這座紫禁城的權(quán)力核心,如同沉睡的火山,只待一個契機噴發(fā)!
“擺駕仁壽宮!快!”朱祁鎮(zhèn)自己動手,用力系好最后一顆沉重的赤金盤扣,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袍袖帶起一陣?yán)滹L(fēng)。守在外殿的侍衛(wèi)和宮人從未見過天子如此冷峻急切的模樣,那股無形的、仿佛凝結(jié)了殺氣的威壓彌漫開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臟提到了嗓子眼,動作比平時快了一倍,卻又帶著一種驚弓之鳥般的僵硬,生怕發(fā)出一點多余的聲響。
夜色如凝固的墨塊,沉沉地壓在紫禁城層層疊疊的琉璃瓦上。引路的宮燈在呼嘯的北風(fēng)中劇烈搖曳,昏黃的光暈在長長的宮道高墻上拖曳出扭曲詭譎的陰影,如同無數(shù)窺伺的鬼魅。朱祁鎮(zhèn)的龍輦幾乎是疾馳著穿行在寂靜得令人窒息的宮苑夾道中,輦輪碾過冰冷石板的單調(diào)聲響和侍衛(wèi)們沉重急促的腳步聲,是這片死寂中唯一的、令人心悸的節(jié)奏。他端坐輦上,雙手在寬大的袍袖內(nèi)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一點尖銳的痛楚是他維持絕對清醒的錨點。工程師的思維如同最精密的儀器高速運轉(zhuǎn):推演即將到來的對話,模擬張氏可能的反應(yīng)和疑問,打磨每一句關(guān)鍵話語的措辭和分量,預(yù)判王振及其黨羽可能的反制手段……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反復(fù)推演,力求精準(zhǔn)致命。而少年帝王的憤怒與恐懼,則化為一股熾熱的、帶著血腥味的巖漿,在胸腔內(nèi)奔流沖撞,尋找著噴薄而出的最佳裂口,只待與祖母手中那足以焚毀一切的力量匯合!
仁壽宮那莊重沉穩(wěn)的輪廓終于在夜色中顯現(xiàn),與周遭宮殿不同,此刻它燈火通明,如同黑暗海面上唯一的燈塔,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妖星”消息徹底驚動了。值守的老太監(jiān)遠(yuǎn)遠(yuǎn)看到天子那在寒風(fēng)中疾馳而來的明黃儀仗,如同受驚的兔子,早已連滾帶爬地飛奔入內(nèi)稟報。
當(dāng)朱祁鎮(zhèn)帶著一身寒氣,踏入仁壽宮那溫暖卻彌漫著無形凝重氣壓的暖閣時,太皇太后張氏已端然穩(wěn)坐在主位的紫檀木寶榻之上。她并未身著繁復(fù)禮服,只一件深青色暗云紋常服,銀發(fā)一絲不茍地綰成高髻,簪著簡單的碧玉簪。臉上歲月刻下的皺紋在明亮的燭光下清晰可見,如同古樹的年輪,記錄著數(shù)十載驚濤駭浪。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明亮、銳利,仿佛歷經(jīng)千錘百煉的古鏡,能照透一切人心鬼蜮。此刻,這雙眼中雖帶著一絲因深夜被擾的倦意,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凝重和審視。她的身邊,侍立著幾位跟隨她數(shù)十年的心腹老宮人,個個面容沉靜,眼神銳利如鷹隼,顯然都是見過大世面的。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周濂則匍匐在地毯上,身體篩糠般抖著,額頭緊緊貼著地面,連大氣都不敢喘,仿佛那溫暖的地毯下是萬丈寒冰。
“孫兒給皇祖母請安!”朱祁鎮(zhèn)撩袍,動作干脆利落,深深拜下,脊背挺直如青松。聲音沉穩(wěn)有力,穿透了暖閣內(nèi)令人窒息的寂靜。
“起來吧?!睆?zhí)侍蟮穆曇羝届o無波,如同古井深潭,聽不出喜怒,目光卻如探照燈般落在朱祁鎮(zhèn)身上,細(xì)細(xì)審視著他臉上每一絲細(xì)微的變化——那略顯蒼白卻異常鎮(zhèn)定的臉色,那沾染了寒氣、尚未更換的龍袍下擺,尤其是那雙眼睛里燃燒著的、她從未見過的、混合著少年激憤與某種可怕洞察力的冷光。“皇帝深夜冒寒來此,神色如此凝重,可是為了欽天監(jiān)所奏之事?”她直接點破,沒有絲毫迂回。
“正是!”朱祁鎮(zhèn)起身,目光毫不閃避地迎向祖母那仿佛能洞穿靈魂的視線,開門見山,字字如鐵,“彗星犯紫微,天象示警,直指帝座!關(guān)乎社稷根本,江山穩(wěn)固!孫兒心憂如焚,輾轉(zhuǎn)難安,不敢有片刻怠慢,特來請皇祖母圣斷!” 他將“直指帝座”、“社稷根本”幾個字咬得極重,瞬間將個人安危與國運捆綁在一起。
他敏銳地捕捉到祖母眼中一閃而過的、深沉的憂慮和凝重。天象示警,尤其是直指帝星的“彗星犯紫微”,對這位經(jīng)歷過靖難之役、仁宣之治,深諳天人感應(yīng)維系王朝統(tǒng)治之道的太皇太后而言,其分量重逾千鈞!這不僅僅是虛無縹緲的迷信,更是維系朱明江山合法性、聚攏天下人心的關(guān)鍵象征!王振再跋扈,終究是家奴,而天象示警動搖的,卻是皇權(quán)的根基!
“周濂,”張?zhí)侍缶従忁D(zhuǎn)向地上那灘抖成一團的深藍色官袍,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千山壓頂?shù)耐?yán),每一個字都如同冰冷的秤砣,砸在周濂的心上,“你且將所見所察,再細(xì)細(xì)稟來。一字一句,不可遺漏,不可妄言?!?/p>
“臣…臣遵…遵懿旨!”周濂的聲音抖得幾乎不成調(diào),帶著哭腔,額頭死死抵著地毯,仿佛要鉆進去,“回…回太皇太后、陛下,自…自亥時三刻,臣…臣等觀星臺輪值,見…見東北天際,紫微垣帝星…帝星尊位之側(cè),忽…忽有異芒閃現(xiàn)!其…其狀如帚,其光青白,搖曳不定,兇戾…兇戾之氣直沖霄漢!其…其芒尾所指,正…正犯帝星華蓋!光…光芒相較,帝星竟…竟顯黯淡!臣…臣等驚駭欲絕,立…立即動用渾儀、簡儀,反復(fù)觀測、核對歷代星圖秘檔…確…確系彗星無疑!且…且其軌跡詭譎,兇險異常,正…正犯紫微主位!此…此乃…乃…”他“乃”了半天,后面“熒惑守心”、“帝星失位”等最兇險的判詞在太皇太后和皇帝那冰錐般的目光下,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剩下牙齒格格打戰(zhàn)的聲音和絕望的重重叩首,“天象昭昭,示警…示警人君!臣…臣萬死!萬死!不敢不報啊!”
暖閣內(nèi)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獸爐里上好的銀霜炭偶爾發(fā)出輕微的“噼啪”爆裂聲,以及周濂壓抑不住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粗重喘息。那“帝星黯淡”四個字,如同無形的詛咒,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尤其是張?zhí)侍蟮男念^。
張?zhí)侍蟮拿碱^深深蹙起,擰成一個解不開的結(jié)。她保養(yǎng)得宜的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著腕間一串油潤的紫檀佛珠,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看向朱祁鎮(zhèn),目光深邃如淵:“皇帝,天象示警,非同兒戲,牽動國本人心。依你之見,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是齋醮祈福,以慰上蒼?是下詔罪己,以安黎庶?抑或是……”她刻意停頓,那銳利的目光如同探針,刺向朱祁鎮(zhèn)眼底深處,“……徹查朝野,究其根源,以正乾坤,以回天意?”
朱祁鎮(zhèn)心中猛地一跳!如同戰(zhàn)鼓被重重擂響!祖母果然非同凡響!她沒有像尋常婦人般驚慌失措于天象本身的兇險,也沒有被“帝星黯淡”的判詞嚇倒,而是直接點出了應(yīng)對的核心——人事!這“徹查朝野,究其根源,以正乾坤,以回天意”十六個字,字字千鈞,幾乎與他心中那血腥而決絕的謀劃不謀而合!這給了他巨大的信心和一個絕佳的突破口!
他深吸一口氣,那暖閣內(nèi)混合著檀香和地龍暖氣的空氣吸進肺里,卻帶著一種鐵銹般的沉重。他上前一步,距離寶榻更近,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抑卻依舊洶涌澎湃的悲憤,以及一種洞悉世事的沉重:
“皇祖母明鑒!天象示警,必應(yīng)人事!若人事修明,天象自安!孫兒近日,每每夜不能寐,輾轉(zhuǎn)反側(cè),非為天象可畏,實因…實因心有所感,魂悸神搖!夢中?,F(xiàn)…?,F(xiàn)邊關(guān)凄慘絕倫之景象!” 他刻意停頓,讓“邊關(guān)”、“凄慘”、“絕倫”這幾個詞,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在暖閣內(nèi)激蕩起無聲的漣漪。張?zhí)侍蠛推渌麑m人的目光瞬間變得更加專注,空氣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
“孫兒夢見…”朱祁鎮(zhèn)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夢魘般的恍惚和切齒的痛楚,將工程師記憶提供的精準(zhǔn)細(xì)節(jié)與少年帝王最本真的恐懼完美融合,描繪出地獄般的畫卷,“…宣府鎮(zhèn)外,風(fēng)雪怒號,天地一白,嚴(yán)寒徹骨,呵氣成冰!我大明邊軍將士,身著單薄襤褸之衣,形同乞丐!那衣…那衣絮薄如紙,破洞處處,寒風(fēng)灌入,直透骨髓!士卒蜷縮于冰天雪地之中,瑟瑟發(fā)抖如風(fēng)中落葉!甲胄…甲胄銹蝕斑駁,片片剝落,形同虛設(shè)!兵器…長矛彎折,刀劍崩口,朽壞如枯枝敗葉!更有甚者…凍斃者枕藉于道,面色青紫如鬼,肢體僵硬如石,其狀…慘絕人寰!風(fēng)中似有無數(shù)冤魂哀嚎:‘陛下…冷啊…餓啊…’聲聲泣血,錐心刺骨!”
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無比清晰,每一次停頓都恰到好處地加重了畫面的恐怖。侍立的老宮人中,已有兩人控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冷氣,臉色煞白。張?zhí)侍蟮哪樕E然變得極為難看,如同覆蓋了一層寒霜。她雖深居宮中,但并非聾子瞎子,邊軍困苦、軍備廢弛的風(fēng)聲,如同地底暗流,一直未曾斷絕,只是被王振一黨那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的奏報和司禮監(jiān)的朱批牢牢捂住了蓋子。此刻,由皇帝親口、以天象示警的夢境形式血淋淋地揭開,其沖擊力無以復(fù)加!尤其是那“凍斃枕藉”、“冤魂哀嚎”的描繪,直指她作為帝國最高掌權(quán)者之一(哪怕垂簾)的失察之責(zé)!
“此等噩夢,竟連連不絕?!”太皇太后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怒,捻動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頓!
“是!”朱祁鎮(zhèn)斬釘截鐵,聲音如同淬火的鋼鐵,“夜夜如此,揮之不去!孫兒初時亦覺是心神恍惚,憂思過甚所致。然,為求心安,更為社稷千秋計,孫兒私下查閱了近月來宣大邊鎮(zhèn)及兵部、工部、戶部的所有相關(guān)奏報!”他話鋒陡然一轉(zhuǎn),語氣從悲愴瞬間切換為冰冷刺骨的銳利,如同出鞘的利刃,“所閱之下,更是觸目驚心!字字句句,皆是欺君罔上!皆是禍國殃民!”
他目光如電,掃過暖閣內(nèi)每一個人——匍匐的周濂,侍立的老宮人,最后定格在張?zhí)侍竽钦痼@而凝重的臉上,仿佛在宣讀一份無形的、血淋淋的罪狀:
“戶部堂官奏稱,邊軍冬衣銀款足額撥付,分毫不差!然,宣府總兵楊洪、大同總兵郭登,月前便以八百里加急遞上催餉催衣文書!其上字字血淚:‘士卒饑寒交迫,手足凍裂,望眼欲穿,冬衣無著!’兵部回文何在?”他猛地從袖中抽出一份早已準(zhǔn)備好的抄錄文書(來自林珩記憶中對奏折的精準(zhǔn)復(fù)現(xiàn)),指尖用力點著上面一行飄逸卻冰冷的字跡,“輕飄飄一句‘已在途’,‘不日即至’!敢問皇祖母,這‘不日’是幾日?這‘在途’是凍死在哪個驛站的路上了嗎?還是化在哪個蛀蟲的暖爐里,成了他們杯中酒、盤中膾?!”
“工部軍器局奏報更是滑天下之大稽!”朱祁鎮(zhèn)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工程師面對劣質(zhì)產(chǎn)品時的極度厭惡和帝王被欺瞞的震怒,“‘軍械整飭如新,堪備調(diào)用,鋒銳無匹’?哼!好一個‘整飭如新’!皇祖母可還記得,去歲秋操于西山,京營神機營操演新式火銃,當(dāng)場炸膛三支!士卒斷臂,血肉橫飛!馬鞍皮帶斷裂多少副?軍士墜馬,傷者幾何?軍械庫里的刀槍劍戟,銹跡斑斑,是不是該拿塊布好好擦擦,才能看得清上面銹了多少層?才能數(shù)得清崩了多少口?!這,就是工部所謂的‘鋒銳無匹’?!”
他猛地將那份抄錄的文書狠狠拍在身旁的小幾上,發(fā)出“啪”的一聲巨響,震得周濂又是一抖!
“還有工部尚書王佑!”朱祁鎮(zhèn)吐出這個名字時,森冷的殺意幾乎凝成實質(zhì),如同冰錐刺向虛空,“更是信誓旦旦,拍著胸脯保證物料充足,精工細(xì)作!然孫兒細(xì)查其經(jīng)手物料往來賬目,疑竇叢生,觸目驚心!撥付邊軍填充冬衣的棉絮,斤兩不足,以蘆花敗絮摻雜其中,形同廢料!打造軍械的鐵料,摻沙使假,脆如薄餅,不堪一擊!如此物料所造之軍械,是護國之矛,還是奪命之匕?!是保境安民,還是資敵害己?!”
每一句質(zhì)問,都像一記裹挾著風(fēng)雷的重錘,狠狠砸在眾人心頭。尤其是當(dāng)“王佑”這個名字被清晰地點出,當(dāng)“蘆花敗絮”、“摻沙鐵料”這些具體而微、直指貪墨核心的罪證被血淋淋地撕開,匍匐在地的周濂身體猛地一顫,幾乎癱軟。王佑,正是王振在六部中最得力的爪牙之一,工部尚書!這是直指王振的核心腹地!
“皇祖母!”朱祁鎮(zhèn)的聲音陡然拔高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少年人特有的激憤噴薄,以及一種洞察天機的凜然,他猛地指向殿外那仿佛被妖星光芒籠罩的沉沉夜空,仿佛那彗星就在眼前,其芒尾正掃過這仁壽宮的穹頂:
“彗星犯紫微,天象示警,兇險昭彰!邊軍將士凍斃于風(fēng)雪,軍械朽壞如枯枝,此等人間慘劇,人禍已彰!此等貪墨橫行,蛀蝕國本,動搖社稷根基之舉,豈非正是招致天怒人怨、引動妖星犯闕之根源?!這彗星之芒,非為天災(zāi),實為人禍之映照!其所指,非是孫兒德薄,而是這煌煌宮闕之下,盤踞著吸食國髓民膏、敲骨吸髓的碩鼠巨蠹!其所犯紫微,動搖的正是我大明的國本氣運!其所預(yù)示的刀兵大兇,若不除此蠹,必應(yīng)驗于漠北雪原,葬送我五十萬將士性命,將我大明江山拖入萬劫不復(fù)之深淵!”
“轟——!”
一番話,如同九天之上匯聚了萬鈞雷霆,在仁壽宮暖閣內(nèi)轟然炸響!其邏輯之嚴(yán)密,指控之尖銳,氣勢之磅礴,裹挾著天子之怒、天象之威、邊關(guān)之血淚,形成一股摧枯拉朽、足以掀翻一切的力量!
“啪嗒!”
張?zhí)侍蠡羧黄鹕?!動作之迅猛,完全不像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婦人!她手中那串油潤的紫檀佛珠串線應(yīng)聲崩斷!顆顆圓潤的珠子如同斷線的珍珠,噼里啪啦滾落一地,在厚厚的地毯上彈跳、滾動,發(fā)出沉悶而凌亂的聲響!她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無法掩飾的震怒和驚駭!那震怒如同火山噴發(fā),燒盡了最后一絲猶豫;那驚駭則源于皇帝這番剖析所揭示的、遠(yuǎn)超她之前預(yù)估的恐怖圖景——天象與人事、夢境與現(xiàn)實、邊患與貪腐、國本與權(quán)閹,被皇帝絲絲入扣、天衣無縫地串聯(lián)在了一起!其鋒芒所指,已如利刃出鞘,寒光四射——直指那權(quán)傾朝野、黨羽遍布朝堂內(nèi)外的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王振!
動搖國本!引致天譴!葬送江山!
這三個詞組,如同三柄最鋒利的鍘刀,帶著森冷的寒光,懸在了王振及其黨羽的頭頂!在古代,尤其是天人感應(yīng)思想深入骨髓的時代,這幾乎是最高等級、最無可辯駁的終極指控!足以將任何人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皇帝…你…你所言…”張?zhí)侍蟮穆曇魩е唤z幾乎無法察覺的顫抖,那不是害怕,而是被這巨大的陰謀、這觸目驚心的貪腐、這可能導(dǎo)致帝國崩壞的后果所深深震撼。她需要最后的、最有力的確認(rèn),這關(guān)乎她接下來行動的力度與決心?!啊捎袑崜?jù)?!哀家需要確鑿無疑的鐵證!” 她強調(diào)“鐵證”二字,目光灼灼,如同烙鐵,要印在朱祁鎮(zhèn)的靈魂上。
朱祁鎮(zhèn)的目光堅定如亙古磐石,迎著祖母那仿佛能融化金鐵的審視,沒有絲毫動搖:“皇祖母!孫兒豈敢以社稷安危為兒戲,妄言欺天?!若無蛛絲馬跡,若無如山鐵證之影,孫兒豈敢夤夜驚動圣駕,擾您清修?!” 他踏前一步,距離寶榻僅三步之遙,聲音壓得極低,卻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和令人信服的自信:
“孫兒已密遣絕對可靠、萬死不易其志之人,持天子密令,星夜兼程,直撲宣府、大同!掘地三尺,翻江倒海,也要將那貪墨軍需、戕害邊軍、蛀蝕國本、招致天怒的鐵證,帶回這紫禁城,呈于皇祖母御前!彗星現(xiàn)世,妖光映紫微,便是天時已至!天意昭昭,朗朗乾坤,豈容此等蠹蟲再禍亂朝綱,荼毒天下?!若待鐵證如山、罪跡昭彰之日,皇祖母與孫兒,難道還要坐視這妖氛蔽日、國本動搖、江山傾頹不成?!”
“轟!”
最后一句反問,如同點燃了堆積如山的火藥桶!張?zhí)侍笱壑凶詈笠唤z因年邁而產(chǎn)生的、對朝局劇烈動蕩的顧慮,徹底被熊熊燃燒的護佑朱明江山的母性怒火、被那“國本動搖”、“江山傾頹”所激發(fā)的滔天殺意所取代!邊軍是國門屏障!軍械是爪牙利刃!貪墨動搖的是立國之基!而這一切的源頭,是王振!這個她當(dāng)初為了平衡朝局、穩(wěn)定幼主而不得不暫時容忍的權(quán)閹,十年養(yǎng)癰,竟已成了帝國肌體上最大最毒的膿瘡!更可怕的是,這顆毒瘡的惡行,竟引來了“彗星犯紫微”這等動搖國運根基的天譴!這已不是簡單的貪腐,這是掘朱明江山的根基!
“好!好一個‘天意昭昭’!好一個‘朗朗乾坤’!好一個‘豈容蠹蟲禍亂’!”張?zhí)侍笈瓨O反笑,那笑聲冰寒刺骨,帶著久居上位者、執(zhí)掌生殺大權(quán)數(shù)十載所沉淀下的、不容置疑的凜冽威嚴(yán)!整個暖閣的溫度仿佛瞬間降至冰點!她枯瘦卻依舊有力的手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小幾,震得茶盞叮當(dāng)作響!
“哀家倒要睜大眼睛看看,是哪些魑魅魍魎,敢在這煌煌天日之下,行此禍國殃民、招致天譴、掘我大明根基之舉!皇帝!”
“孫兒在!”朱祁鎮(zhèn)挺直脊梁,如同等待出擊命令的利劍。
“哀家與你一同,等這鐵證!”張?zhí)侍笠蛔忠活D,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如同冰雹砸落,蘊含著雷霆萬鈞之力!“待證據(jù)確鑿、罪跡昭然之日,便是肅清朝綱、廓清寰宇、以正天心之時!這紫禁城的天,該變一變了!這大明的乾坤,該清一清了!”
話音未落,她眼中厲芒爆射,那沉睡多年的定海神針、開國勛貴家族傳承的鐵血與決斷,在這一刻徹底蘇醒!一道道命令,如同冰冷的軍令箭矢,從這位垂簾多年的太皇太后口中清晰、迅疾、不容置疑地射出,瞬間勾勒出一張覆蓋整個宮廷、直指王振心臟的天羅地網(wǎng):
“傳哀家懿旨:即日起,仁壽宮內(nèi)外戒嚴(yán)!劃為禁區(qū)!無哀家親筆手諭與皇帝隨身信物雙重勘合,便是皇后親至,亦不得擅入!違者,無論品階,立斬不赦!” (切斷內(nèi)外聯(lián)系,建立絕對安全堡壘)
“著司禮監(jiān)隨堂太監(jiān)金英…”她頓了一下,目光掃過朱祁鎮(zhèn),朱祁鎮(zhèn)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確認(rèn)金英可用且已派出,“…所留可靠人手,即刻秘密接管宮門司鑰、各監(jiān)各司緊要文書往來通道!凡王振及其黨羽親信,一律嚴(yán)密監(jiān)視!其出入宮禁記錄、接觸人員、傳遞物品,事無巨細(xì),皆需密報!但有異動,形跡可疑者,”她聲音陡然轉(zhuǎn)寒,“…不必回稟,就地拿下!押入內(nèi)東廠秘獄,嚴(yán)加看管!” (監(jiān)控核心,掌控信息,先發(fā)制人)
“令御馬監(jiān)提督太監(jiān),忠勇伯劉永誠!” 她點出了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名字。劉永誠,永樂朝老將出身,掌管御馬監(jiān)及最精銳的騰驤左、右,武驤左、右四衛(wèi)親軍,是宮中除錦衣衛(wèi)外最強的武裝力量,素來只效忠皇室,對王振陰奉陽違?!啊纯堂孛苷{(diào)遣騰驤四衛(wèi)中絕對忠誠可靠之精銳官軍!著便裝,分批次,暗中控制皇城四門、宮苑各緊要出入通道、武庫、銀作局、火藥局!外松內(nèi)緊!未得哀家與皇帝明旨,不得擅動刀兵,但若遇強行闖宮、傳遞消息、圖謀不軌者,”她眼中殺機畢露,“…格殺勿論!” (掌握核心武力,控制戰(zhàn)略要地,武力兜底)
“啟用‘夜不收’!” 她吐出這三個字時,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侍立的老宮人中,一個面容平凡、眼神卻銳利如鷹的老嫗無聲地踏前半步,躬身領(lǐng)命?!啊瓌佑靡磺星溃€時辰之內(nèi),哀家要知道王振此刻在做什么!王佑府邸有何動靜!兵部、戶部、工部那些王振的心腹,今夜是否安寢!京師九門,可有異常兵馬調(diào)動!給哀家盯死了!一草一木的異動,皆需速報!” (啟動最高級別情報網(wǎng),全面監(jiān)控對手)
一連串的命令,如同狂風(fēng)驟雨,又似精密齒輪咬合,瞬間將整個紫禁城置于無形的鐵幕之下。權(quán)力的機器,在沉寂多年后,被一顆彗星和少年帝王的血性徹底喚醒,開始以最高效率運轉(zhuǎn)!
暖閣內(nèi),燭火通明,卻靜得落針可聞。只有張?zhí)侍舐燥@急促的呼吸聲和地上周濂壓抑的啜泣。朱祁鎮(zhèn)看著祖母那因震怒和決斷而微微發(fā)紅的臉頰,看著她眼中那沉睡的猛虎終于亮出的獠牙,一股巨大的、帶著血腥味的亢奮感沖上頭頂!成了!這把“天賜”的彗星之刃,終于被遞到了最有力、最可靠的人手中!
張?zhí)侍缶従徸貙氶?,胸膛微微起伏,顯然剛才一連串的命令也耗去了她不少心力。她端起旁邊宮女早已備好的參茶,卻并未飲用,只是用杯蓋輕輕撇著浮沫,目光再次投向朱祁鎮(zhèn),那眼神深邃復(fù)雜,有激賞,有決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祖母的憂慮。
“皇帝,”她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歷經(jīng)滄桑的疲憊和洞明,“你可知,當(dāng)年你父皇(宣宗)英年早逝,留下你孤兒寡母,主少國疑,朝局洶洶?”她沒等朱祁鎮(zhèn)回答,自顧說了下去,“王振此人,心思縝密,善于鉆營,更兼伺候你多年,深得你幼時依賴。哀家不是不知其漸成尾大不掉之勢,不是不知其黨羽已成。然,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若無雷霆萬鈞之勢,若無一擊必殺、足以服眾之鐵證,貿(mào)然動手,恐反遭其噬,引發(fā)朝局動蕩,傷及國本!這,便是哀家忍他至今的緣由?!彼壑虚W過一絲痛楚和無奈,那是身為最高掌權(quán)者不得不做的妥協(xié)。
朱祁鎮(zhèn)(林珩)心中凜然。祖母的隱忍,是政治智慧,也是無奈。他沉聲道:“孫兒明白皇祖母苦心。然,忍無可忍,便無需再忍!王振及其黨羽貪墨軍資,已非一日!邊軍凍斃,武備朽壞,此乃動搖社稷根基之重罪!今彗星犯紫微,天意示警,正為我誅此國賊、肅清朝綱之良機!此乃天授,非人力可阻!”
“天授…好一個天授!”張?zhí)侍筻貜?fù),眼中厲芒再現(xiàn)。她放下茶盞,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直刺朱祁鎮(zhèn)耳中:
“皇帝,你可知,你父皇臨終前,除明詔哀家輔政外,還留有一支…‘血滴子’?”
“血滴子?!”朱祁鎮(zhèn)瞳孔驟然收縮!這個名字,如同傳說中的幽靈,瞬間刺穿了他的認(rèn)知!工程師的記憶里沒有,少年天子的記憶碎片里也沒有!這顯然是一個被宣宗帶入墳?zāi)?、只留給太皇太后的終極秘密!一股寒意夾雜著莫名的興奮竄上他的脊背。
“不錯?!睆?zhí)侍蟮穆曇舯淙缇庞暮L(fēng),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寶榻扶手上蟠龍的紋路,“人數(shù)不多,不過百人。皆是你父皇潛邸時收養(yǎng)的死士孤兒,授以最詭秘的刺殺、刺探之術(shù),精于用毒、暗器、喬裝、刑訊…行蹤如鬼魅,只聽命于持有‘蟠龍血玉’之人?!?她目光掃過朱祁鎮(zhèn),“此玉,哀家一直貼身藏著。這支‘血滴子’,十年未曾動用,如同冬眠之蛇,只為…待時而動,誅殺真正動搖國本的巨奸大惡!”
她猛地抬眼,那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似乎要劈開眼前的虛空,直指司禮監(jiān)的方向:
“哀家忍了王振十年,等的,就是這樣一個天時、地利、人和俱全的時刻!等的,就是這樣一把足以將其釘死在恥辱柱上、令天下人拍手稱快的‘天賜之刀’!”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積郁十年的怒火和此刻爆發(fā)的滔天殺意:
“待金英帶回邊關(guān)血證!待那貪墨的賬簿、染血的棉衣、朽爛的刀槍堆在這仁壽宮!待鐵證如山,罪無可赦!便是王振人頭落地、黨羽盡誅之時!哀家要用這‘血滴子’,親手剜掉這顆毒瘤!用這‘掃帚星’的光芒,為我大明,蕩滌污穢,重開新天!”
“轟!”
最后的話語,如同驚雷,在朱祁鎮(zhèn)腦中炸響!血滴子!十年隱忍!天賜之刀!這一切,竟都在祖母的掌控與等待之中!那顆彗星,不僅是他借來的刀,更是點燃這座沉寂火山、釋放那致命“血滴子”的引信!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冰冷而血腥。他深深躬身,聲音帶著無比的堅定與肅殺:
“孫兒,謹(jǐn)遵皇祖母懿旨!靜待…鐵證如山,血債血償!”
暖閣內(nèi),燭火跳動,將祖孫二人決絕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墻壁上,如同兩柄出鞘的、指向黑暗的利劍。紫禁城的夜,在彗星青白的光芒下,暗流洶涌,殺機已如弓弦,拉至滿月!
司禮監(jiān)值房,燭影搖紅。
王振并未安寢。他端坐在鋪著厚厚錦墊的紫檀木太師椅上,一身簇新的緋紅蟒袍在燭光下泛著妖異的光澤。他年約五旬,面皮白凈,保養(yǎng)得極好,只眼角有些細(xì)密的皺紋,一雙眼睛狹長,此刻半瞇著,精光內(nèi)斂,如同假寐的毒蛇。值房內(nèi)溫暖如春,巨大的銅獸爐里燒著上好的銀骨炭,全無半點寒氣。他手里把玩著一對溫潤的羊脂玉球,玉球轉(zhuǎn)動,發(fā)出細(xì)微而規(guī)律的摩擦聲,是他思考時的習(xí)慣。
一個穿著青色貼里的小太監(jiān)屏息靜氣地跪在下方,正是他的心腹,東廠理刑百戶曹吉祥的干兒子曹欽。曹欽低聲而快速地將欽天監(jiān)異動、皇帝深夜急赴仁壽宮、仁壽宮驟然戒嚴(yán)、騰驤衛(wèi)調(diào)動等蛛絲馬跡一一稟報。
“…干爹(曹吉祥)讓小的務(wù)必稟告老祖宗,仁壽宮那邊,針插不進,水潑不入。劉永誠那老匹夫的人,像是鬼影子一樣,把幾個要緊處都占住了,咱們的人靠不近前。還有…金英那廝,傍晚時分就不見了蹤影,像是…像是出宮去了,去向不明。”曹欽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
玉球轉(zhuǎn)動的速度,微不可察地慢了一瞬。王振的眼皮抬了抬,一絲陰鷙的光芒閃過,快得讓人抓不住。他輕輕“嗯”了一聲,聽不出喜怒。
“彗星犯紫微?哼…天象?不過是老天爺打了個噴嚏罷了?!彼曇艏饧?xì),帶著一種刻意裝出的漫不經(jīng)心,玉球卻捏緊了些,“陛下年幼,被這兇兆嚇著了,去尋太皇太后求個心安,也是常理。至于仁壽宮…”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老娘娘年紀(jì)大了,受不得驚擾,戒個嚴(yán),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劉永誠…跳梁小丑,翻不起浪。” 他刻意將一切淡化,安撫著曹欽,也像是在說服自己。
然而,當(dāng)聽到“金英去向不明”時,他捏著玉球的指節(jié),猛地一緊!骨節(jié)泛白!一絲極其陰冷的寒意,瞬間從他心底蔓延開來。金英…這個看似不起眼、卻在司禮監(jiān)隨堂位置上像根刺一樣扎著的太監(jiān)!他是太皇太后早年安插的人?還是…皇帝私下籠絡(luò)的?這個時候出宮…
“知道了。”王振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聽不出波瀾,“告訴吉祥,盯緊了。宮里宮外,一草一木的動靜,咱家都要知道。尤其是…”他頓了頓,玉球再次緩緩轉(zhuǎn)動起來,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毒蛇吐信般的陰冷,“…工部王佑那邊。讓他,把屁股擦干凈!一?;摇疾粶?zhǔn)留下!”
“是!小的明白!這就去傳話!”曹欽如蒙大赦,叩了個頭,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值房內(nèi)只剩下王振一人。燭火將他的影子拉長,扭曲地投在墻壁上,如同擇人而噬的妖魔。他臉上的漫不經(jīng)心瞬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的凝重。玉球在他掌心瘋狂轉(zhuǎn)動,發(fā)出急促的“咯咯”聲。
彗星…仁壽宮戒嚴(yán)…騰驤衛(wèi)調(diào)動…金英失蹤…工部王佑!
這幾個詞在他腦中飛速串聯(lián)!一股巨大的、多年未曾有過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皇帝…太皇太后…他們想干什么?!金英去了哪里?邊關(guān)?!軍需?!
他猛地站起身,玉球“啪”地一聲被他狠狠攥在手心!那溫潤的羊脂玉幾乎要被他捏碎!
“來人!”他尖利的聲音劃破值房的寂靜。
一個黑影如同鬼魅般閃入,跪伏在地,正是他蓄養(yǎng)的死士頭目。
“備快馬!立刻!親自去王佑府上!告訴他…”王振的聲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錐,一字一句,帶著刻骨的殺意,“…把他那間書房暗格里所有的東西!所有的!賬本!信件!契約!一張紙片都不準(zhǔn)留!全給我燒了!燒成灰!用水澆透!埋進糞坑!立刻!馬上!若遲了一刻,或是走漏了一絲風(fēng)聲…讓他全家老小,自己找根繩子吊死,省得臟了東廠的手!”
“是!”黑影沒有任何廢話,叩首,瞬間消失。
王振獨自站在搖曳的燭光下,臉色在光影中明滅不定。他走到窗邊,猛地推開緊閉的窗戶。一股凜冽刺骨的寒風(fēng)瞬間灌入,吹得燭火瘋狂搖曳,幾乎熄滅。他抬頭望向東北方深邃的夜空,那里,一顆帶著詭異青白色光暈的掃帚星,正冷冷地懸在紫微帝星之側(cè),光芒妖異,仿佛一只冷漠的天眼,正注視著這人間地獄。
一股寒意,比窗外的寒風(fēng)更刺骨,瞬間攫住了王振的心臟。他第一次,在這顆他從不信命的“掃帚星”光芒下,感到了…恐懼。
工部尚書王佑府邸,密室。
燭光昏暗,映照著王佑那張肥膩而慘白的臉。豆大的汗珠不斷從他額頭滾落,浸濕了綾綢的里衣。他面前,一個巨大的黃銅火盆燒得正旺,跳躍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空氣。幾個心腹家人,正手忙腳亂地將一疊疊厚厚的賬簿、一卷卷用絲線捆扎的信札、一張張摁著紅手印的契約,瘋狂地投入火盆之中!
紙張在高溫下瞬間卷曲、焦黑、然后騰起明亮的火焰,化為片片帶著火星的黑蝶,盤旋上升,又被密室的低矮頂棚壓住,化作嗆人的灰燼紛紛落下??諝饫飶浡垙埲紵慕购逗鸵环N絕望的氣息。
“快!快燒!都燒掉!一張不留!”王佑的聲音嘶啞,帶著哭腔,肥胖的身體因為恐懼而劇烈顫抖。王振死士帶來的那句“全家吊死”的威脅,如同催命符,徹底擊垮了他。
“老爺…這…這都是錢啊…”一個老管家看著那記載著無數(shù)金銀往來、足以讓無數(shù)人家破人亡的賬本化為灰燼,心疼得直哆嗦。
“錢?!命都沒了還要錢做什么?!”王佑猛地一腳踹翻火盆旁一個動作稍慢的家人,狀若瘋魔,“燒!快燒!燒成灰!燒成灰!”他親自抓起一大摞賬冊,看也不看,狠狠地砸進火海!火焰“轟”地一聲竄起老高,照亮了他扭曲驚恐的面容。
火光跳躍,映照著賬簿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字跡在化為烏有前的最后掙扎:“正統(tǒng)九年臘月,收大同鎮(zhèn)冬衣銀折色三萬兩…實發(fā)棉絮摻蘆花七成…”“宣府鎮(zhèn)軍械鐵料,以爐渣充精鐵…”“兵部武庫司郎中分潤…五千兩…”“王公公(振)府上大管家…孝敬…八千兩…” 無數(shù)個名字,無數(shù)筆沾著血的金銀,在火舌的吞噬下扭曲、變形,最終化為片片飛灰。
“快!再快!”王佑嘶吼著,密室內(nèi)的溫度因火焰和瘋狂而急劇升高,他卻感到刺骨的寒冷。他仿佛看到邊關(guān)凍斃士兵青紫的臉,看到朽爛刀槍崩斷的寒光,看到王振陰鷙的眼神,更看到…那夜空之上,冷漠注視著這一切的、青白色的妖異彗星!
一個王振派來的黑衣死士抱著手臂,冷冷地站在密室角落的陰影里,如同沒有生命的雕像,只有那雙眼睛,在火光映照下,閃爍著毒蛇般的寒光,監(jiān)督著這場毀滅。他的嘴角,掛著一絲猙獰而殘忍的笑意,仿佛在欣賞一場盛大的死亡儀式。
“燒!都燒光!”死士冰冷的聲音在密室里回蕩,“燒干凈了,讓那‘掃帚星’…照個空!”
火光熊熊,貪婪地吞噬著如山罪證。焦黑的紙灰打著旋兒上升,彌漫了整個密室,如同為這黑暗王朝的某個角落,提前奏響了送葬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