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水溝的濁氣混著血腥味直沖鼻腔，青杏忍不住干嘔起來。蘇錦瑟卻恍若未聞，指尖死死攥著那本染血的賬冊。遠(yuǎn)處蘇家大宅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將她的側(cè)臉鍍上一層血色。
"小姐，我們..."青杏的聲音顫抖得不成調(diào)子。
"去碼頭。"蘇錦瑟突然開口，聲音嘶啞卻堅定。她將賬冊塞進(jìn)衣襟最里層，那里還藏著父親給的白玉簪。"福伯臨死前說，城南船塢有條去京城的貨船。"
青杏瞪大眼睛："可那里全是官兵把守！"
"所以才安全。"蘇錦瑟撕下一截衣袖，纏住被碎石劃破的腳底，"他們想不到我們會自投羅網(wǎng)。"
起身時，她摸到腰間荷包里的硬物——是那枚西洋護(hù)目鏡的鏡片。陽光透過鏡片在她掌心投下一道小小的彩虹，她忽然想起昨日此時，自己還在繡房里對著陽光玩賞這新奇玩意兒。鏡片"啪"地碎裂在掌心，尖銳的棱角刺進(jìn)皮肉，她卻感覺不到疼。
穿過三條暗巷，她們混入碼頭嘈雜的人群。果然如蘇錦瑟所料，官兵們正挨個搜查離港的客船，對滿載貨物的商船卻只是草草掃視。她拉著青杏蹲在魚筐后，觀察著最近的一條貨船——"云鶴號"，船帆上繡著仙鶴紋樣，正是蘇家商隊的標(biāo)志。
"是陳叔的船！"青杏低呼。
蘇錦瑟卻皺起眉。陳管事是父親心腹，此刻他的船出現(xiàn)在這里太過顯眼。果然，她注意到船桅上系著條不顯眼的紅綢——這是蘇家商隊遇險時示警的暗號。
"不能上去。"她拽住要起身的青杏，"有埋伏。"
正遲疑間，身后傳來粗糲的嗓音："兩個小娘子，要搭船？"
轉(zhuǎn)頭對上一張布滿刀疤的臉，那人腰間別著人牙子的木牌。蘇錦瑟本能地后退，卻聽見他壓低聲音道："蘇小姐，老周讓我來的。"
老周是蘇府管家。蘇錦瑟盯著他遞來的信物——半枚銅錢，正是老周常年掛在腰間的古幣。她心跳驟然加速，面上卻不顯："這位大哥認(rèn)錯人了，我們是來賣魚的。"
人牙子咧嘴一笑，露出黃黑交錯的牙齒："城南破廟的佛像后頭，藏著三貫錢和兩身粗布衣裳。"
這正是青杏藏包袱的地方。蘇錦瑟指尖微顫，終于點頭。
跟著人牙子七拐八繞，最后停在一間掛著"錦繡坊"牌匾的鋪子前。鋪子里堆滿各色繡品，最顯眼處擺著幅未完成的牡丹繡圖——針腳走勢竟與蘇錦瑟早上繡的那幅一模一樣。
"周管家三日前就安排好了。"人牙子從柜臺下取出個包袱，"宮里三日后采選繡女，這是新戶籍。蘇小姐以后就叫柳阿繡，父母雙亡，投奔京城的表姐學(xué)繡活。"
青杏突然抓住蘇錦瑟的手臂："小姐，會不會是圈套？老爺剛出事，就有人..."
"不是巧合。"蘇錦瑟輕撫那幅牡丹繡圖，在右下角摸到一道幾乎看不見的劃痕——這是她獨有的標(biāo)記。父親早就預(yù)料到今日之禍，甚至準(zhǔn)備好了她的退路。
人牙子搓著手道："只是這打點費用..."
蘇錦瑟從荷包取出碎鏡片，在桌上拼出半朵牡丹形狀。人牙子臉色驟變，匆忙關(guān)門落栓，從暗格里取出封信："周管家說，若小姐出示蘇家繡印，就把這個給您。"
信紙上是父親熟悉的筆跡：「瑟兒，若見此信，為父已遭不測。傅慎貪墨河工銀兩，為父察覺后反被構(gòu)陷。賬冊是關(guān)鍵，萬勿示人。宮中險惡，但唯有入宮，方能接近傅家女?！?/p>
信紙在燭火上化為灰燼。蘇錦瑟望向窗外，暮色中"云鶴號"正在起火燃燒，官兵的呼喝聲隱約可聞。她突然明白父親為何要她入宮——傅慎之女傅云曦，正是當(dāng)今圣上最寵愛的貴妃。
"我有個條件。"她轉(zhuǎn)向人牙子，"青杏不能以奴婢身份入宮。"
"這..."人牙子為難地搓手，"宮規(guī)森嚴(yán)..."
蘇錦瑟從發(fā)間取下最后的珠花："這是南海鮫珠，價值百金。"
交易達(dá)成時，遠(yuǎn)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青杏哭著給她梳起丫鬟髻，蘇錦瑟卻盯著銅鏡里陌生的自己——柳阿繡，一個父母雙亡的繡娘。鏡中人眼神冰冷，哪還有半分江南才女的影子。
"小姐，您真要..."青杏的梳子卡在她打結(jié)的發(fā)間。
蘇錦瑟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記住，從此刻起，你是我表姐。若在宮中相認(rèn)，必須裝作素不相識。"
三日后，錦繡坊前停滿馬車。蘇錦瑟穿著粗布衣裳，抱著繡繃站在待選隊列中。前方突然騷動起來，幾個差役押著個血淋淋的人走過——是陳管事。
"企圖混入繡女隊伍，該殺！"差役的鞭子抽在老人背上。
蘇錦瑟死死咬住嘴唇。陳叔定是來尋她的。她強迫自己低頭盯著繡繃，上面是半朵帶露的牡丹。一滴鮮血突然落在花瓣上，暈開成詭異的紫紅色。
"下一個！"粗魯?shù)暮奥曮@醒了她。
驗身嬤嬤檢查她指尖的繭子時，蘇錦瑟余光瞥見名冊上自己的新身份：柳阿繡，年十六，蘇州人士。嬤嬤突然捏住她下巴："這通身的氣派，倒像是大家小姐。"
"家父生前是秀才。"蘇錦瑟垂眸，露出腕間偽造的燙傷疤痕，"繼母不容，才來投奔表姐學(xué)手藝。"
嬤嬤冷笑一聲，突然扯開她衣領(lǐng)。蘇錦瑟渾身僵硬——貼身的賬冊就在里衣夾層。所幸嬤嬤只是檢查有無胎記，最終在名冊上蓋了章。
走出驗身房時，斜刺里突然沖出個華服少女，狠狠撞在蘇錦瑟肩上。"賤民也配碰我？"少女揚手就要打，被嬤嬤攔住。
"高小姐，宮規(guī)森嚴(yán)..."
原來這就是高妙儀，蘇州高家的庶女。蘇錦瑟低頭退到一旁，聽見那少女對同伴嗤笑："這些賤民入宮也就是浣衣刷馬桶的命。"
入宮馬車緩緩駛過正陽門時，蘇錦瑟在袖中摩挲著賬冊的輪廓。朱紅宮墻在夕陽下如凝固的血，她忽然想起福伯臨終的話。賬冊、傅家、宮墻，這三個詞在腦海中糾纏成解不開的死結(jié)。
馬車突然急停，外面?zhèn)鱽硎绦l(wèi)的呵斥聲。蘇錦瑟掀開車簾一角，看見宮門前跪著個衣衫襤褸的老人——竟是周管家！他脖頸上套著枷鎖，胸前掛著"蘇府余孽"的牌子。
"小姐別看！"青杏慌忙拉下車簾，卻已經(jīng)晚了。
蘇錦瑟的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周叔顯然是為了引開追兵才自投羅網(wǎng)。馬車再次啟動時，她透過簾縫看見老人被鐵鏈拖走的背影。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道永遠(yuǎn)無法愈合的傷口。
當(dāng)夜，新入宮的繡女們被安置在儲秀宮偏殿。蘇錦瑟躺在通鋪上，聽著周圍此起彼伏的啜泣聲。青杏作為"表姐"被分去了別的院子，貼身藏著的賬冊像塊烙鐵般灼燒著她的肌膚。
窗外傳來打更聲時，她悄悄起身，從鞋底取出藏著的鏡片碎片。月光透過碎片在墻上投出細(xì)小的光斑，她突然發(fā)現(xiàn)碎片邊緣刻著極小的字——是父親的手筆：「朱墻之下，皆為塵?！埂?/p>
這句話像柄利劍刺進(jìn)胸腔。蘇錦瑟攥緊碎片，任憑棱角割破皮肉。血珠滴在青磚上，很快滲入縫隙消失不見，就像蘇家三百余口，轉(zhuǎn)瞬間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