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您怎么了?!”外間,平兒被里屋的動靜驚醒,驚慌失措地沖了進來,只見王熙鳳面無人色,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死死捂著肚子,整個人蜷縮在窗邊,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那對早已消失不見的狗男女的方向,嘴唇被咬得鮮血淋漓。
王熙鳳沒有回答平兒,她全部的意志都用在了對抗那幾乎將她撕裂的腹痛和更深的、來自靈魂的恐懼上。她顫抖著,用盡全身最后一絲力氣,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帶著血:
“…平兒…扶…扶我…回去…今夜…就當…什么都沒…看見…”
平兒震驚地看著自家奶奶慘白如鬼的臉,看著她眼中那滔天恨意被一種更深沉、更絕望的痛苦死死壓住的扭曲神情,再聯(lián)想到剛才隱約聽到的動靜,心中已然明白了七八分。巨大的悲憤和心疼涌上心頭,她哽咽著,用力攙扶住王熙鳳幾乎虛脫的身體,一步一步,艱難地將她挪回拔步床上。
王熙鳳癱倒在錦被之中,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痙攣。腹中的劇痛并未因怒火的熄滅而立刻消失,反而像余燼般陰燃著,帶來一陣陣抽搐般的鈍痛。但更讓她肝膽俱裂的是——那自從有孕以來,一直維系著她與孩子之間微妙聯(lián)系的、偶爾能感受到的微弱悸動,消失了!
一片死寂!
她顫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依舊平坦的小腹,冰冷,僵硬。無論她如何呼喚,如何集中意念去感知,那里都像一潭枯竭的死水,再也沒有任何回應(yīng)傳來!
“孩子…我的孩子…”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比撞破賈璉奸情更甚百倍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心臟!是她!是她剛才那毀天滅地的怒火!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悔恨如同毒蛇,噬咬著她的五臟六腑,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滾燙的眼淚終于決堤而出,洶涌地滑過她冰冷的臉頰。
“太醫(yī)!快請?zhí)t(yī)!”平兒帶著哭腔朝外間嘶喊。
胎宮之內(nèi),啟的意識在無邊的劇痛和虛弱的黑暗中沉浮,如同狂風巨浪中即將熄滅的燭火。方才那生死一瞬,為了阻止母親那足以焚毀一切的怒火,他別無選擇!
意識海中,那枚金色的齒輪符號瘋狂旋轉(zhuǎn),光芒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如同燃燒殆盡的燭芯。他榨干了丹田內(nèi)最后一絲積攢的、用于修復(fù)自身的靈魂力量!不,不止如此!為了強行壓制那遠超他承受極限的狂暴情緒洪流,為了穩(wěn)住母親那瞬間崩潰的生理環(huán)境,他直接引燃了自己的靈魂本源!
那是一種怎樣的痛苦?仿佛有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從他的靈魂深處狠狠刺入,再狠狠攪動!每一次攪動,都帶走了他一部分存在的根基!那金色的齒輪印記,此刻在他虛幻的意識體掌心,光芒明滅不定,仿佛隨時會徹底熄滅。上一次只是毛細血管破裂,而這一次,是真正的根基動搖!他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被撕裂、被抽空,墜向冰冷的、永恒的虛無。胎體與母體的連接變得極其微弱、極其不穩(wěn)定,如同風中殘燭。
“護住了…她暫時…安全了…”這是意識徹底沉入黑暗前,元啟唯一的念頭。無邊的疲憊和冰冷淹沒了他,他失去了所有知覺,陷入了最深沉的、近乎胎停的假死狀態(tài)。
榮禧堂東小院,王太醫(yī)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jié),搭在王熙鳳腕上的手指微微顫抖。脈象微弱、紊亂,胎息更是幾乎探查不到,如同游絲,時斷時續(xù)。
“太醫(yī)…我的孩子…”王熙鳳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瀕死的絕望,死死抓住太醫(yī)的袖子,仿佛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臉上脂粉未施,眼窩深陷,一夜之間仿佛憔悴了十歲。
王太醫(yī)沉重地嘆了口氣,收回手:“二奶奶…老朽…盡力而為。胎元…受損太重,脈象幾近于無…怕是…”后面的話他沒忍心說出口,只是沉重地搖了搖頭,提筆開了方子,“先用這固本培元的方子吊著…萬不可再受刺激,萬不可再動氣!一絲一毫都動不得!靜養(yǎng)…聽天由命吧…”他看向王熙鳳的眼神充滿了憐憫和無奈。
“聽天由命…”王熙鳳喃喃重復(fù)著這四個字,眼神空洞地望著帳頂繁復(fù)的纏枝蓮紋。巨大的悔恨和絕望如同巨石,將她死死壓住。她揮退了所有人,連平兒也只讓她在外間守著。
房間里死一般寂靜。王熙鳳側(cè)過身,蜷縮起來,雙手小心翼翼地、無比珍重地覆在自己冰冷的小腹上。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浸濕了枕畔。
“孩子…是娘親錯了…娘親不該…不該被那臟東西氣昏了頭…”她的聲音哽咽得不成調(diào)子,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卑微和哀求,“娘親…不該發(fā)怒…不該讓你…替我受這份苦…替我遭這份罪…”
“我…差點……害死你…”滾燙的淚水滴落在錦被上,洇開深色的痕跡。她一遍遍撫摸著腹部,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祈求、所有的愛意,都透過那層薄薄的皮肉傳遞進去。
“你動一動…好不好?讓娘親知道…你還在…求你了…孩子…你動一動…”她將臉深深埋進錦被,壓抑的、絕望的嗚咽聲在寂靜的房間里低回,如同受傷母獸的悲鳴。
一天,兩天…
王熙鳳如同失了魂,不吃不喝,只是不停地對著肚子說話,不停地流淚懺悔。平兒端來的藥,她機械地喝下,眼神卻始終沒有焦距。賈璉心虛地來過兩次,都被她那雙死寂中帶著刻骨恨意的眼睛看得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