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一年的洛陽,像被老天爺打翻了胭脂盒。清明剛過,滿城的牡丹就炸開了,姚黃魏紫堆在朱紅宮墻下,豆綠藏在青瓦飛檐間,連尋常巷陌的矮墻上都爬著幾株粉白的,花瓣肥厚得像上好的云錦,風(fēng)一吹,滿街都是甜膩的香。
十四歲的楊玉環(huán)牽著侍女阿蠻的手,站在定鼎門內(nèi)的石板路上,眼睛瞪得圓圓的。她剛跟著叔父楊玄璬從蜀地來,身上還帶著錦江的潮氣,此刻卻被這鋪天蓋地的富貴氣撞得發(fā)懵。叔父穿著緋色官袍,正和門吏寒暄,腰間的金魚袋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在陽光下閃著細(xì)碎的光。
“這便是洛陽了?!睏钚d轉(zhuǎn)過身,聲音里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得意。他是河南府士曹參軍,在東都洛陽也算有頭有臉的人物。自兄長楊玄琰在蜀地歿了,他便接了這侄女來身邊教養(yǎng),總想著要把她教成個體面的大家閨秀,將來好尋個門當(dāng)戶對的親事。
楊玉環(huán)沒應(yīng)聲,目光早被街角那叢魏紫勾了去。那花樹足有一人高,花朵比她巴掌還大,紫得發(fā)暗,像浸透了酒的絲絨,花瓣邊緣卻泛著點銀白,沾著清晨的露珠,顫巍巍的,像隨時會滾下來。她忍不住掙開阿蠻的手,提著襦裙跑了過去。
“小姐!”阿蠻在后頭急得跺腳。這新做的石榴紅裙子是府里最好的繡娘繡的,針腳細(xì)密,要是被花枝勾破了,免不了要挨管事媽媽的罵。
楊玉環(huán)哪顧得上這些。她踮起腳,手指剛碰到花瓣,露珠就“啪嗒”一聲落在手背上,涼絲絲的,帶著點甜氣。她順著花枝往下摸,摸到一根結(jié)實的枝條,稍一用力,“咔嚓”一聲,那朵魏紫就被她折了下來。
“你這是做什么!”楊玄璬的聲音突然炸響,嚇得楊玉環(huán)手一抖,花差點掉在地上。他幾步?jīng)_過來,臉色鐵青,指著她手里的花,氣得胡須都在顫,“方才還教你‘行不動塵,語不露齒’,轉(zhuǎn)眼就攀折花木,成何體統(tǒng)!”
周圍幾個過路的都停下來看,指指點點的。有個穿綠袍的小吏捂著嘴笑:“楊參軍,你這侄女倒是有幾分野氣?!?/p>
楊玄璬的臉更紅了,一把奪過楊玉環(huán)手里的花,扔在地上,還用腳碾了碾。紫色的花瓣被踩爛了,露珠混著泥土,在青石板上洇出一片深色的印子。“還不跟我走!”他拽著楊玉環(huán)的胳膊就往巷子深處走,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楊玉環(huán)梗著脖子,胳膊被拽得生疼,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硬是沒掉下來。她回頭看了一眼那朵被踩爛的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
到了楊府,剛進(jìn)垂花門,楊玄璬就把她往堂屋的梨花木椅上一按,自己則坐在對面的太師椅上,端起茶盞猛灌了一口,茶水濺出來,打濕了他的袍角。
“你可知錯?”他放下茶盞,聲音依舊嚴(yán)厲。堂屋里擺著博古架,上面的青瓷瓶、白玉如意都擦得锃亮,透著股規(guī)矩的沉悶,讓楊玉環(huán)想起蜀地家里那扇糊著薄紙的窗。
“我沒錯。”楊玉環(huán)低著頭,手指絞著裙角,聲音卻很清楚。
“你還敢頂嘴?”楊玄璬拍了下桌子,茶盞里的水都晃了出來,“洛陽不比蜀地蠻荒,這里是天子腳下,達(dá)官貴人遍地都是。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在街上攀折花木,傳出去像什么話?將來哪家公子會要你?”
“花若是只供人看,不能摸,不能折,那開得再艷,與路邊的狗尾巴草有什么兩樣?”楊玉環(huán)猛地抬起頭,眼睛亮得驚人,像蜀地雨后初晴的太陽,“爹爹在世時,教我讀‘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從沒說過看花只能站著看?!?/p>
楊玄璬被噎得說不出話。他這侄女,眉眼像極了她母親,都是那種明艷得讓人不敢逼視的美,可性子卻隨了她爹,看著溫和,骨子里卻有股犟勁。他嘆了口氣,語氣軟了些:“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你要明白,咱們楊家雖是官宦,卻不比那些世家門閥根基深。你將來要想在洛陽立足,就得守規(guī)矩?!?/p>
他起身走到博古架前,取下一幅畫軸,展開來。畫上是個穿襦裙的女子,站在牡丹花叢前,身姿窈窕,眉眼低垂,手里拈著根繡花針,針上還穿著線,顯然是在繡面前的花?!澳憧?,大家閨秀賞花,是這樣的。”他指著畫說,“要么賦詩,要么刺繡,哪有自己動手攀折的?”
楊玉環(huán)湊近了看,畫上的牡丹畫得極好,層層疊疊的花瓣,連花蕊上的絨毛都看得清??伤傆X得那花少了點什么,不像街上那朵被她折的,有露珠,有香氣,有被陽光曬得微微發(fā)燙的花瓣。
“畫里的花,不會謝。”她小聲說。
“正是?!睏钚d以為她聽進(jìn)去了,“守規(guī)矩的姑娘,才能像畫里的花一樣,永遠(yuǎn)體面。”
楊玉環(huán)沒再說話。她知道叔父是為她好,可她總覺得,體面這東西,像件太緊的錦袍,穿在身上,連喘口氣都費勁。
洛陽的日子,比蜀地規(guī)矩多了。每天天不亮,就要被管事媽媽叫起來,學(xué)女紅,學(xué)儀軌,學(xué)怎么走路才不會讓裙擺掃到地上的灰,怎么笑才能只露半邊牙齒。楊玄璬特意請了個教坊里退下來的嬤嬤,教她彈琴。那嬤嬤彈的琵琶,指法是極好的,圓潤婉轉(zhuǎn),像洛陽城里賣的杏仁酪,甜得發(fā)膩??蓷钣癍h(huán)總覺得,不如蜀地茶鋪里那瞎眼老婦彈得有勁兒。
“你這指法太野了,得收著點?!眿邒咔弥氖直?,“貴人聽的曲子,要‘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不是讓你敲鑼打鼓?!?/p>
楊玉環(huán)咬著唇,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她想說,琵琶要是只能彈出怨啊慕啊的,那還不如去彈箜篌??伤勒f了也沒用,洛陽城里的人,好像都喜歡這種溫吞水似的調(diào)子。
好在楊玄璬公務(wù)忙,不能時時盯著她。她便尋了個機會,讓阿蠻打聽到城外有個牡丹園,是個姓王的富商開的,允許游人進(jìn)去賞玩,只要不毀壞花枝就行。
那天她換上一身素色的布裙,把頭發(fā)簡單挽成個髻,用根木簪子別著,看著像個尋常人家的女兒。阿蠻不放心,非要跟著,兩人偷偷從后門溜了出去。
洛陽城比成都大多了,街道也寬,車馬往來不絕。南市就在街角,老遠(yuǎn)就聽見胡商的吆喝,嘰里咕嚕的,聽不懂在說什么,卻透著股熱鬧勁兒。有個賣胡餅的,爐子就支在路邊,面坯子在他手里轉(zhuǎn)著圈,“啪”地甩在爐壁上,不一會兒就烤得金黃,香氣能飄出半條街。
楊玉環(huán)拉著阿蠻,沿著街邊走。路過一家綢緞鋪,門口掛著匹新到的蜀錦,紅底金線,繡著錦江的波浪,看得她眼睛都直了。她想起娘生前,總說要給她做件這樣的錦裙,可惜還沒來得及,就染了蜀地的瘴氣去了。
“小姐,快走呀,再不去,日頭就高了?!卑⑿U拽著她的袖子催。
出了城門,空氣里的花香更濃了。那牡丹園真大,一眼望不到頭,紅的、白的、紫的、粉的,開得擠擠挨挨,連田埂上都種滿了。有穿華服的公子小姐,帶著仆從,在花地里慢慢走,時不時停下來說幾句話,聲音輕輕的,像怕驚著花似的。也有提著籃子的村姑,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fù)炻湓诘厣系幕ò?,說是要帶回家做香袋。
楊玉環(huán)找了片沒人的花地,里面種的都是姚黃。那花真好看,黃得像金子,花瓣厚實,摸上去絨絨的,像剛出生的小貓的毛。她剛想伸手摸摸,就聽見身后有人咳嗽了一聲。
回頭一看,是個穿月白長衫的少年,站在不遠(yuǎn)處的柳樹下,手里拿著把折扇,正看著她笑。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眉眼清秀,皮膚是那種常年不見太陽的白,嘴角微微翹著,看著有點玩世不恭。
“姑娘也是來看花的?”少年走過來,聲音像洛陽城里春天的風(fēng),暖暖的,帶著點花香。
楊玉環(huán)趕緊收回手,往后退了半步,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好。在洛陽待了些日子,她總算知道,陌生男子搭話,不能像在蜀地那樣隨便回話。
少年像是看出了她的拘謹(jǐn),笑著搖了搖扇子:“我家就在這園子隔壁,常來這兒。看姑娘面生,是剛到洛陽的?”
楊玉環(huán)點點頭,沒說話。
“這姚黃是園主去年從長安移過來的,嬌氣得很,碰一下都怕掉花瓣?!鄙倌曛钢媲暗幕?,“不過我覺得,還是不如那邊的魏紫有勁兒。”
楊玉環(huán)眼睛亮了:“我也覺得!魏紫看著沉,可開得旺,折的時候,枝條都帶著股犟勁?!?/p>
少年笑得更厲害了:“看來姑娘也是懂花的。我叫李隆基,就住在那邊的積善坊?!彼噶酥笀@子北邊的方向。
“我叫楊玉環(huán)?!彼摽诙?,說完又有點后悔,覺得太莽撞了。
“楊玉環(huán)……”李隆基念了一遍,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艷,“好名字,像這滿園的花,聽著就熱鬧。”
正說著,阿蠻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小姐,咱們該回去了,再晚了,管家該找了。”
楊玉環(huán)趕緊跟李隆基道別,跟著阿蠻往園外走。走了幾步,她回頭看,那少年還站在柳樹下,手里拿著片剛摘的牡丹花瓣,沖著她揮了揮。陽光透過柳葉照在他身上,像鍍了層金。
回到楊府,管事媽媽果然在門口等著,臉色沉沉的:“小姐去哪兒了?楊參軍回來問了好幾遍?!?/p>
楊玉環(huán)沒說實話,只說在附近的巷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她知道,要是說了去了牡丹園,還跟陌生男子說了話,叔父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晚飯時,楊玄璬說起最近宮里要選才人,問她愿不愿意去試試?!奥犝f當(dāng)今圣上喜歡有才情的女子,你琵琶彈得不錯,或許能被選上?!彼麏A了塊魚給她,語氣里帶著點期盼。
楊玉環(huán)拿著筷子的手頓了頓。她聽說過當(dāng)今圣上,好像很年輕,也很有本事,把洛陽治理得井井有條。可她一想到宮里那些規(guī)矩,就覺得頭皮發(fā)麻。“我不想去。”她小聲說。
“為何?”楊玄璬放下筷子,“能進(jìn)東宮,是多少女子求都求不來的福分。”
“宮里的花,怕是只能看,不能摸吧?!睏钣癍h(huán)想起那幅畫里的牡丹,“我怕悶得慌。”
楊玄璬嘆了口氣,沒再逼她。他知道這侄女的性子,決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日子一天天過,洛陽的牡丹謝了又開。楊玉環(huán)漸漸習(xí)慣了這里的規(guī)矩,走路時裙擺再也不會掃到灰,笑的時候也能恰到好處地遮住牙齒??伤傇跊]人的時候,偷偷跑到城南的邙山,那里有大片野生的牡丹,沒人管,長得潑辣,她可以隨便折,隨便聞,甚至可以躺在花叢里,看天上的云飄來飄去。
有一次,她正在折一朵開得極旺的紫牡丹,突然聽見身后有人說:“看來你還是喜歡野的?!?/p>
回頭一看,是李隆基。他騎著匹白馬,手里拿著個酒壺,顯然是剛從城外回來。
“這里的花,不用學(xué)規(guī)矩?!睏钣癍h(huán)舉著手里的花,笑得燦爛。
李隆基跳下馬,走到她身邊,從懷里掏出個小巧的銀盒子,遞給她:“這是我讓人從西域帶來的香料,混著牡丹花瓣燒,能香好幾天?!?/p>
楊玉環(huán)打開盒子,里面是些粉末狀的東西,聞著有股奇異的甜香,不像洛陽城里賣的龍腦香那么沖?!爸x謝你。”
“謝什么,”李隆基擺擺手,“下次我?guī)闳€好地方,邙山北邊有個泉眼,水是暖的,冬天都不凍,旁邊的牡丹開得比別處晚,能開到五月。”
楊玉環(huán)眼睛一亮:“真的?”
“騙你做什么?!彼粗?,眼神里有種說不出的溫柔,“不過你得答應(yīng)我,到了那兒,得給我彈段琵琶。我聽人說,你彈的琵琶,跟教坊里的不一樣。”
“好啊?!彼斓卮饝?yīng)了。她也想彈彈那首蜀地的調(diào)子,在沒人的地方,不用收著,不用藏著,想怎么彈就怎么彈。
那天的風(fēng)很暖,吹得牡丹花瓣簌簌往下掉,落在兩人的頭發(fā)上、衣服上。楊玉環(huán)覺得,洛陽的牡丹,雖然規(guī)矩多,可開起來,比蜀地的花更熱鬧,更有勁兒。就像這洛陽城,雖然處處是規(guī)矩,可也藏著許多像李隆基這樣的人,懂她折花時的那份歡喜。
她不知道,這滿園的牡丹,這場不經(jīng)意的相遇,會像那年蜀地的斷弦一樣,在她的命運里,刻下一道再也抹不去的痕跡。許多年后,當(dāng)她站在沉香亭北,看著唐玄宗親手為她折的那朵姚黃時,總會想起洛陽的那個春天,那個拿著牡丹花瓣沖她笑的少年,還有那句“花若不開,與草何異”。那時她才明白,有些規(guī)矩,是用來守的,而有些花,是注定要開得驚天動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