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一年的元宵,洛陽城像被打翻了百寶箱。暮色剛漫過定鼎門的城樓,街面上就騰起一片燈?!唏R燈轉(zhuǎn)著薛仁貴征西的故事,琉璃燈映得仕女鬢邊的珠翠發(fā)亮,連路邊賣餛飩的攤子都掛著兩盞紅紙糊的羊角燈,火苗在風(fēng)里輕輕晃,把攤主黧黑的臉照得忽明忽暗。
十四歲的楊玉環(huán)拽著阿蠻的袖子,眼睛不夠使似的東張西望。她今天偷換了身月白色的襦裙,裙擺繡著幾枝暗金線的梅花,是管事媽媽新做的,說是元宵出門見人,得穿得素凈些。可她嫌領(lǐng)口的絳子系得太緊,趁人不注意松了半截,露出點小巧的鎖骨,像藏在云里的月牙。
“小姐,慢些走,當(dāng)心踩著裙角?!卑⑿U手里提著個食盒,里面是剛買的杏仁酥,油紙的香味混著街上的燈油味,暖烘烘的。她緊趕慢趕跟著楊玉環(huán),看自家小姐盯著那盞九層的琉璃塔燈挪不動腳,忍不住念叨,“咱們出來前,管家特意說了,戌時就得回去,不然城門落了鎖,可就麻煩了。”
楊玉環(huán)“嗯”了一聲,眼睛卻沒離開那塔燈。燈影里的菩薩像笑得慈眉善目,手里的玉凈瓶往下滴著燈油,在地上積了小洼,映得燈影碎成一片。她想起去年在蜀地過元宵,爹帶著她去錦江邊上放河燈,紙船里的蠟燭被風(fēng)吹得明明滅滅,爹說那是故去的人在跟活著的人說話。
“阿蠻你看,那兔子燈多像咱們?nèi)ツ牮B(yǎng)的雪球?!彼蝗蛔е⑿U往街對面跑。雪球是只白兔子,去年冬天凍死了,她還哭了好幾場。
街上人太多,你擠我搡的,像鍋里翻騰的元宵。賣糖畫的老漢剛轉(zhuǎn)完一個糖龍,正舉著竹簽吆喝,冷不防被個沖過來的小姑娘撞了個趔趄,“嘩啦”一聲,糖畫架子翻了,剛做好的糖龍、糖虎摔在地上,被往來的鞋底碾成了黏糊糊的糖渣。
“你這丫頭!”老漢急得吹胡子瞪眼,手里的銅勺“當(dāng)啷”掉在地上,“賠我的糖畫!”
楊玉環(huán)懵了。她剛才光顧著看兔子燈,沒留神撞了人。阿蠻趕緊放下食盒,掏出錢袋:“老伯,對不住,我們賠,我們賠。”可錢袋里的碎銀加起來,也不夠賠那一地的糖畫——老漢的糖畫是按“龍九兩,虎七兩”算的,剛才摔的,光龍就有三條。
周圍的人漸漸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議論:“看這穿著,不像缺錢的人家,怎么毛手毛腳的?”“許是哪家的小姐偷跑出來玩,沒見過世面?!庇袀€穿藍(lán)布衫的漢子想伸手去拉楊玉環(huán),被她猛地甩開了。
“我不是故意的?!睏钣癍h(huán)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發(fā)白。她不怕賠錢,可被這么多人圍著指點,像看耍猴似的,心里又羞又氣。她抬頭看向老漢,眼睛里憋著淚,卻硬是沒掉下來,“老伯,我賠你雙倍的錢,但你得讓我看看,這糖畫是怎么畫的。”
“賠錢就完了,看什么看?”老漢還在氣頭上,撿起地上的銅勺,“我這手藝,傳男不傳女!”
“手藝不就是讓人看的?藏著掖著,跟沒這手藝有什么兩樣?”楊玉環(huán)梗著脖子,這話是她從爹教的《考工記》里化出來的,此刻說出來,竟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勁兒。
正吵著,人群外傳來個低沉的聲音:“多大點事,值得這么熱鬧?”
眾人紛紛回頭。擠進(jìn)來的是個中年男子,穿著件藏青色的錦袍,看著不顯眼,可腰間掛著塊玉龍佩,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一看就不是凡品。他身后跟著兩個隨從,都是精明干練的樣子,眼神掃過之處,圍觀的人不自覺地就往后退了退。
男子彎腰撿起地上一根沒摔碎的糖鳳凰,放在手里掂了掂:“張老爹,你的糖畫在西市擺了十年,我還當(dāng)你早練就了‘穩(wěn)如泰山’的本事,怎么被個小姑娘撞翻了架子?”
賣糖畫的老漢一看是他,眼睛亮了,剛才的火氣消了大半:“原來是……是三郎?。∵@丫頭跑太快,我沒防備?!彼选叭伞眱蓚€字說得含糊,像是怕叫錯了。
被稱作三郎的男子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點隨和,卻又透著股說一不二的威嚴(yán)。他轉(zhuǎn)向楊玉環(huán),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姑娘眼睛真亮,像淬了火的琉璃,明明是犯了錯的光景,眼里卻沒半分怯意,反倒有股不服輸?shù)匿h芒。
“多少錢?我替這位小姐賠?!彼麤]問緣由,直接從隨從手里接過錢袋,倒出一錠銀子,放在老漢手里,“夠不夠?”
銀子沉甸甸的,足有五兩,夠買一架子的糖畫了。老漢眉開眼笑:“夠了夠了!三郎你太客氣了?!?/p>
“剩下的,”三郎指了指楊玉環(huán),“給這位小姐做只最大的糖琵琶,要纏枝蓮紋的?!?/p>
楊玉環(huán)一愣。她懷里正揣著個銀質(zhì)的琵琶撥片,是去年生日時,爹托人從錦城帶來的,小巧玲瓏,上面刻著朵小小的桃花。剛才一撞,不知掉哪兒去了。
“不必了?!彼е?,“我自己的錯,自己賠。”說著就要解腰間的玉佩——那是娘留的遺物,羊脂玉的,雖不貴重,卻是她最貼身的東西。
三郎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指干燥溫暖,帶著點常年握筆的薄繭?!芭e手之勞?!彼抗饴湓谒帐幨幍难g,像是想起了什么,從袖袋里掏出個東西,遞過來,“這個,是你的吧?”
是那枚銀撥片。不知什么時候被他撿去了,上面還沾著點糖渣。楊玉環(huán)接過撥片,指尖碰到他的掌心,像被燙了一下,趕緊縮了回去。
“多謝……三郎先生?!彼龑W(xué)著老漢的稱呼,福了福身。
三郎看著她把撥片小心翼翼地揣回懷里,嘴角的笑意深了些:“你這丫頭,眼神里有鋒芒,倒是少見?!彼D了頓,又說,“糖畫做好了,讓你侍女來取。我還有事,先走了?!?/p>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走,隨從緊隨其后。燈籠的光暈里,他腰間的玉龍佩晃來晃去,與地上的糖渣、天上的月光混在一起,像幅流動的畫。
人群漸漸散去,阿蠻這才敢喘氣:“小姐,那是誰???看著好有氣派。”
楊玉環(huán)搖搖頭。她也不知道,但剛才他說“眼神有鋒芒”時,她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暖烘烘的。爹以前總說,女子要有“靜氣”,可剛才那三郎的眼神,分明是贊她這股“不靜”的勁兒。
老漢手腳麻利地做起糖畫。銅勺在青石板上游走,琥珀色的糖液凝成琵琶的形狀,弦軸、琴身、甚至連琴身上的纏枝蓮紋都清清楚楚?!叭裳酃夂?,”老漢一邊畫一邊念叨,“這糖琵琶,得配懂琵琶的人才行?!?/p>
拿著糖琵琶往回走時,街上的燈更亮了。阿蠻嘰嘰喳喳地說:“剛才那玉龍佩,我在波斯胡商的鋪子里見過類似的,要五十兩銀子呢!”楊玉環(huán)沒接話,手指反復(fù)摩挲著懷里的銀撥片,上面的糖渣被蹭掉了,露出冰涼的銀質(zhì),卻像是還留著剛才那男子掌心的溫度。
路過雜耍班子時,有個?;鹆餍堑臐h子正在翻筋斗,火星子濺起來,落在楊玉環(huán)的裙角上,燙出個小洞。她沒在意,反倒盯著那漢子的動作看——他手里的鐵鏈甩得圓,火星子在黑夜里劃出的弧線,竟像極了琵琶的輪指。
“小姐,你看那邊!”阿蠻指著街角的彩燈。那是盞走馬燈,畫的是漢武帝李夫人的故事,燈一轉(zhuǎn),李夫人的身影在燈影里若隱若現(xiàn),旁邊題著“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楊玉環(huán)突然想起三郎的話,心里有點發(fā)慌。她低頭看自己的影子,被燈籠拉得長長的,像個張牙舞爪的小獸。叔父總說她“失了女子儀態(tài)”,可剛才那個陌生人,卻偏喜歡她這股“鋒芒”。
回到楊府時,戌時的梆子剛敲過。管家在門口等著,臉色不太好看:“小姐,參軍在堂屋等你呢?!?/p>
楊玄璬果然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手里拿著本《女誡》,臉色沉沉的?!叭ツ牧耍俊彼畔聲?,聲音里帶著不悅,“讓你學(xué)禮儀,你倒好,跑出去瘋玩,還差點跟人起沖突。若不是王參軍告訴我,我還被蒙在鼓里?!?/p>
王參軍是叔父的同僚,想來是剛才在燈市看見了她。楊玉環(huán)把糖琵琶遞過去:“我賠了老伯的錢,還學(xué)了糖畫的樣子?!?/p>
楊玄璬沒接,指著糖琵琶:“你看看你,一身月白裙,拿著個黏糊糊的糖玩意兒,像什么樣子?”他頓了頓,語氣緩和了些,“我知道你悶,可元宵燈市人多眼雜,萬一沖撞了貴人……”
“貴人不一定就喜歡‘規(guī)矩’。”楊玉環(huán)小聲說。
“你說什么?”
“沒什么?!彼烟桥眠f給阿蠻,“叔父,我今天見著個做糖畫的老伯,他的手藝,比畫里的還傳神。”她沒提三郎,也沒說那枚銀撥片和玉龍佩,像是要把這個秘密藏在心里,像藏起顆糖,慢慢舔。
楊玄璬嘆了口氣,從博古架上取下個錦盒,打開來,里面是支象牙琵琶撥片,雕著纏枝蓮紋,比她那銀質(zhì)的精致多了?!懊魈扉_始,跟周嬤嬤學(xué)彈《霓裳羽衣曲》,用這個撥片。”他把象牙撥片放在桌上,“這曲子是當(dāng)今圣上最喜歡的,學(xué)好了,將來……”
“我有撥片。”楊玉環(huán)從懷里掏出那枚銀質(zhì)的,放在象牙撥片旁邊。一個瑩白溫潤,一個暗沉樸素,像白天與黑夜。
楊玄璬的眉頭又皺起來:“這銀的太粗,傷琴弦。”
“可它順手。”楊玉環(huán)拿起銀撥片,指尖在上面輕輕彈了一下,發(fā)出細(xì)微的“叮”聲,像剛才燈市上糖畫老漢銅勺落地的脆響。
那天晚上,楊玉環(huán)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梆子聲從一更敲到二更。懷里的銀撥片被她放在枕邊,月光透過窗欞照在上面,亮閃閃的。她想起三郎說的“眼神有鋒芒”,想起他腰間的玉龍佩,想起糖琵琶上的纏枝蓮紋,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撲通撲通地跳。
她悄悄爬起來,從床底下摸出那把從蜀地帶過來的舊琵琶。琴身上還有當(dāng)年彈斷的那根弦的痕跡,像道淺淺的疤。她把銀撥片搭上琴弦,輕輕一撥——“錚”的一聲,聲音不似洛陽城里時興的婉轉(zhuǎn),倒像錦江漲水時的浪濤,帶著股野勁。
阿蠻被驚醒了,揉著眼睛問:“小姐,這么晚了還彈琴?”
“你聽,”楊玉環(huán)的聲音里帶著笑意,“這撥片,跟這琵琶,是一伙的?!?/p>
窗外的月光更濃了,照著滿室的寂靜,只有那琵琶聲,像條游魚,從窗縫里鉆出去,游向洛陽城的燈海深處。楊玉環(huán)不知道,此刻的皇城角樓里,有個男子正憑欄而立,腰間的玉龍佩在月光下泛著光。他手里把玩著一枚剛從西域得來的蜜蠟珠子,想起晚上燈市上那個眼睛發(fā)亮的小姑娘,嘴角不自覺地勾起——這年頭,規(guī)矩太多,倒是這股“鋒芒”,像極了他年輕時平定亂局的勁兒。
“那銀撥片,”他對身后的隨從說,“是蜀地的手藝吧?”
“回三郎,看著像是蒲州那邊的銀匠打的,上面的桃花紋,是那邊的規(guī)矩。”
男子點點頭,沒再說話。夜風(fēng)里飄來遠(yuǎn)處酒肆的歌聲,唱的是“人生得意須盡歡”,他低頭看了看腰間的玉龍佩,又抬頭望向楊府的方向,眼神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期待。
而此刻的楊府閨房里,楊玉環(huán)還在撥著琴弦。銀質(zhì)的撥片劃過琴弦,留下一串清亮的音,像在回應(yīng)著什么。她不知道,這枚從蜀地帶出來的銀撥片,這晚偶然遇見的“三郎”,還有那盞燈市上的糖琵琶,會像無數(shù)條線,在將來的日子里,慢慢織成一張網(wǎng),把她的命運(yùn),牢牢地纏在那個自稱“三郎”的男子身上。
天快亮?xí)r,她把銀撥片小心地放進(jìn)妝奩的最底層,上面壓著那支象牙撥片。一個是洛陽的規(guī)矩,一個是蜀地的野氣;一個是叔父的期盼,一個是陌生人的贊嘆。她知道,從今晚起,有些東西不一樣了——就像那枚銀撥片,沾過燈市的糖渣,碰過貴人的掌心,再也不是當(dāng)初那枚簡簡單單的小銀片了。
窗外的第一縷天光透進(jìn)來時,楊玉環(huán)聽見遠(yuǎn)處傳來早朝的鐘聲,沉悶而悠長。她對著鏡子理了理鬢發(fā),看見鏡中的自己,眼睛里還帶著昨晚的亮,像落了顆星星在里面。她想起三郎的話,突然覺得,這洛陽城的規(guī)矩,或許也不是那么牢不可破。就像那糖畫,看著脆,卻能在黑夜里劃出亮閃閃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