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二年的孟夏,洛陽城像被潑了濃綠的墨。洛水兩岸的柳樹垂到水面,新抽的荷葉卷著金邊,連空氣里都飄著槐花的甜香。楊府的垂花門掛起了素色綢帶,丫鬟們踩著青石板路匆匆而過,裙角掃過階前的青苔,帶起細(xì)碎的涼意——今天是兵部尚書的生辰宴,洛陽城里有頭有臉的官宦都要去,楊玄璬特意叮囑,讓楊玉環(huán)務(wù)必“謹(jǐn)言慎行”。
“小姐,這釵子歪了?!卑⑿U踮著腳,把一支赤金點(diǎn)翠的鳳凰釵往楊玉環(huán)發(fā)間插。這支釵是楊玄璬托人從長安帶來的,鳳凰的眼睛鑲著米粒大的珍珠,一動就晃出細(xì)碎的光。
楊玉環(huán)別過臉,看著銅鏡里的自己。月白色的襦裙鑲著銀線滾邊,領(lǐng)口繡著纏枝蓮紋,是周嬤嬤親自盯著裁的,說是“合乎貴女體統(tǒng)”。可她總覺得這裙子像層殼,裹得她喘不過氣,遠(yuǎn)不如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蜀錦舊衫自在。
“叔父說,今天的宴會上有壽王殿下?!卑⑿U一邊替她理裙擺,一邊小聲說,“聽說壽王是當(dāng)今圣上最疼愛的兒子,長得比畫里的人還俊?!?/p>
楊玉環(huán)“嗯”了一聲,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香囊。香囊里裝著去年元宵三郎送的西域香料,混著曬干的牡丹花瓣,聞著有股清苦的甜。自那晚燈市一別,她再沒見過那個說她“眼神有鋒芒”的男子,可那枚銀質(zhì)琵琶撥片,她總貼身帶著,連睡覺都放在枕下。
馬車駛過長街時,楊玉環(huán)掀起車簾一角。南市的胡商正支著攤子賣琉璃鏡,鏡面映出往來的車馬,像一汪碎掉的湖。她想起蜀地的錦江,水面從來沒有這么多花樣,卻能照見水底的石頭和游動的魚。
尚書府的宴客廳設(shè)在花園里,青石鋪就的小徑兩旁擺著青瓷盆,里面的芍藥開得正盛,粉白的花瓣沾著水珠,像哭過的臉。賓客們?nèi)齼蓛傻鼐壑?,男人們談著邊關(guān)的戰(zhàn)事,女眷們則圍著幾位夫人,說些綢緞首飾的閑話。楊玉環(huán)跟著楊玄璬見過幾位長輩,屈膝行禮時,裙擺掃過地面的聲響讓她渾身不自在。
“那就是楊家的侄女?”有位穿寶藍(lán)色錦裙的夫人用團(tuán)扇遮著嘴,聲音卻故意讓旁邊的人聽見,“聽說從蜀地來的,瞧著倒是周正,就是眉眼太利了些?!?/p>
楊玉環(huán)假裝沒聽見,目光落在廊下的琵琶上。那是架紫檀木琵琶,琴身鑲著螺鈿,在夕陽下閃著光。她的手癢起來,想起蜀地茶鋪老婦說的“弦要用心氣養(yǎng)”,指尖竟有些發(fā)顫。
宴席開時,她被安排在女眷席的末位。桌上的菜式精致得像畫,水晶肘子切得薄如蟬翼,櫻桃釀的酒裝在夜光杯里,可她沒什么胃口。周嬤嬤教的“食不言”規(guī)矩像根針,扎得她坐立難安。
正悶著,忽聽有人說:“壽王殿下來了?!?/p>
眾人紛紛起身行禮,楊玉環(huán)也跟著站起來,低著頭,眼角的余光卻瞥見一雙云紋錦靴停在不遠(yuǎn)處。她悄悄抬眼,看見個穿月白錦袍的少年,約莫十六七歲,眉眼清俊,鼻梁挺直,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正是阿蠻說的壽王李瑁。他身后跟著幾個侍從,走在人群里,像株挺拔的青竹,自帶一股溫潤的氣。
李瑁落座時,目光無意間掃過女眷席,在楊玉環(huán)臉上停了一瞬。他的眼神很輕,像風(fēng)拂過水面,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就已經(jīng)移開了。
宴席過半,女眷們開始行酒令。輪到楊玉環(huán)時,她手里的白玉酒杯沒拿穩(wěn),“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酒灑了旁邊李瑁的袍角,碎瓷片濺得滿地都是。
席間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在她身上。那位寶藍(lán)色錦裙的夫人“嗤”地笑了一聲:“果然是蜀地來的,連酒杯都拿不穩(wěn)?!?/p>
楊玉環(huán)的臉騰地紅了,手忙腳亂地想去撿碎瓷片,手指卻被劃了道口子,血珠一下子涌了出來。“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彼穆曇粲悬c(diǎn)發(fā)顫,不是怕,是氣自己不爭氣——在蜀地時,她能抱著琵琶在雨里跑,怎么到了這種場合,連個杯子都拿不?。?/p>
“無妨。”李瑁突然開口,聲音溫和得像春日的風(fēng)。他彎腰撿起一片較大的碎瓷,遞給身后的侍從,又從袖袋里掏出塊干凈的帕子,遞給楊玉環(huán),“擦擦手吧,別讓瓷片扎得更深了?!?/p>
帕子上繡著只小老虎,針腳細(xì)密,看著像女子的手藝。楊玉環(huán)接過帕子,指尖碰到他的手,溫涼的,像剛從井里撈出來的玉?!岸嘀x殿下?!彼椭^,把帕子按在傷口上,血很快就浸透了帕子上的老虎眼睛,像只流淚的獸。
楊玄璬趕緊起身賠罪:“小女無狀,驚擾了殿下,還請恕罪。”
李瑁笑著擺擺手:“楊參軍言重了。不過是灑了點(diǎn)酒,碎了個杯子,算什么大事。”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楊玉環(huán)發(fā)紅的耳尖上,“這里太悶,不如去花園里透透氣?”
這話正合楊玉環(huán)的意。她跟著李瑁走出宴客廳,身后傳來那位寶藍(lán)色錦裙夫人的嘀咕:“壽王怎么跟個野丫頭走了……”
花園里的暮色已經(jīng)很濃了,遠(yuǎn)處的宮燈亮起來,像懸在半空的星星。蟬鳴聲此起彼伏,混著荷塘里的蛙叫,熱鬧得很。李瑁沒說話,只是慢慢往前走,楊玉環(huán)跟在他身后,手里還攥著那塊染了血的帕子。
“你好像不太喜歡這種宴會?”李瑁突然回頭,月光照在他臉上,睫毛投下淡淡的影。
楊玉環(huán)點(diǎn)點(diǎn)頭:“太吵了,規(guī)矩也多?!?/p>
“我也不喜歡?!崩铊Pα耍劢菑澠饋?,像月牙,“每次這種場合,他們都盯著我,看我是不是說錯話、走錯路,累得很?!?/p>
這話讓楊玉環(huán)心里一動。原來貴為王子,也有不自在的時候。她想起自己在洛陽學(xué)禮儀的日子,嬤嬤總用尺子量她的步幅,說“一步不能超過三寸”,那時她總想著,錦江邊上的姑娘走路,哪有這么多講究。
“殿下怎么會繡小老虎的帕子?”她想起那塊帕子,忍不住問。
“那是我母妃繡的?!崩铊5穆曇舻土诵?,“她總說我性子太柔,讓我學(xué)學(xué)老虎的威風(fēng)。”他頓了頓,又說,“不過我覺得,柔也沒什么不好,至少不會像老虎那樣,一不高興就咬人。”
楊玉環(huán)忍不住笑了。這壽王,看著溫和,卻說得實(shí)在。不像洛陽城里那些公子哥,說話總繞著彎子,像裹著糖衣的藥。
兩人走到花園深處的假山旁,忽有幾點(diǎn)綠光從草叢里飛出來,一閃一閃的,像撒在夜里的碎鉆?!笆俏灮鹣x!”楊玉環(huán)眼睛亮了,像個孩子似的追了過去。
她小時候在蜀地,每到夏天,錦江邊上就有好多螢火蟲。她和爹會提著燈籠去捉,把螢火蟲放進(jìn)玻璃罐里,像提著盞小燈。爹說,螢火蟲的光雖然弱,可聚在一起,也能照亮路。
李瑁站在原地,看著她追著螢火蟲跑,裙擺掃過青草,帶起一陣槐花香。她的側(cè)臉在綠光里忽明忽暗,眼睛亮得驚人,不像在宴客廳里那樣拘謹(jǐn),倒像只剛飛出籠子的鳥。
“你看這個?!崩铊难g解下一支玉簪,遞給她。簪子是羊脂玉的,雕成竹葉的形狀,葉尖上刻著個小小的“?!弊?,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這是……”楊玉環(huán)愣住了。
“剛才你的鳳凰釵好像歪了,”李瑁撓了撓頭,有點(diǎn)不好意思,“這個簡單,戴著方便?!彼f著,伸手想幫她把釵子換上,手指剛碰到她的發(fā)絲,又像被燙到似的縮了回去,“你自己戴吧。”
楊玉環(huán)接過玉簪,觸手溫涼。簪子很輕,比那支赤金點(diǎn)翠的鳳凰釵舒服多了。她把鳳凰釵拔下來,換上玉簪,對著旁邊的荷塘照了照,水面里的影子,頭上頂著片竹葉,倒比剛才順眼多了。
“多謝殿下?!?/p>
“叫我李瑁就好。”他看著她,眼里的笑意像化不開的蜜,“我娘說,朋友之間,不用叫殿下。”
“那你也叫我玉環(huán)吧?!睏钣癍h(huán)心里暖烘烘的,把那塊染了血的帕子遞給他,“這個還你,洗干凈了我再還回來?!?/p>
李瑁接過帕子,疊好放進(jìn)袖袋:“不用洗,就這樣挺好?!?/p>
草叢里的螢火蟲越來越多,圍著他們飛,綠光落在玉簪的竹葉上,像撒了把碎星。楊玉環(huán)想起剛才宴會上的窘迫,突然覺得,那些規(guī)矩、那些目光,好像也沒那么可怕了。至少在這里,有人看得見她手忙腳亂里的慌張,也懂得她追著螢火蟲跑的歡喜。
“你會彈琵琶?”李瑁突然問。
“會一點(diǎn)?!睏钣癍h(huán)點(diǎn)點(diǎn)頭,“是小時候跟一位老婆婆學(xué)的?!?/p>
“改天能彈給我聽嗎?”李瑁的眼睛里閃著期待,“我母妃也喜歡琵琶,可惜她身體不好,很久沒彈了?!?/p>
“好啊?!睏钣癍h(huán)爽快地答應(yīng)了。她想起那把從蜀地帶過來的舊琵琶,琴身上的斷弦痕跡,像道淺淺的疤。她還從沒在外人面前彈過那把琴,總覺得它太“野”,配不上洛陽的精致,可對著李瑁,她突然想彈給他聽,彈那首錦江漲水時的調(diào)子。
遠(yuǎn)處傳來丫鬟的呼喚:“殿下,楊小姐,宴席要散了。”
兩人往回走,螢火蟲一路跟著,像提著盞盞小燈。快到宴客廳時,李瑁突然停下腳步:“玉環(huán),下次我?guī)闳€地方。邙山腳下有個竹林,晚上螢火蟲更多,像鋪了條銀河?!?/p>
楊玉環(huán)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像被螢火蟲的光照亮了,暖融融的。
回到楊府時,夜已經(jīng)深了。楊玄璬沒再責(zé)備她打翻酒杯的事,只是看著她頭上的玉簪,眉頭皺了皺:“那是壽王殿下送的?”
“是?!睏钣癍h(huán)沒瞞他。
“你要記住自己的身份?!睏钚d的聲音沉了些,“壽王是皇子,你……”
“他叫我玉環(huán),我叫他李瑁?!睏钣癍h(huán)打斷他,語氣里帶著點(diǎn)犟勁,“他說,朋友之間,不用講身份?!?/p>
楊玄璬被噎了一下,嘆了口氣:“罷了,你也長大了,該懂些分寸?!彼D(zhuǎn)身回房時,又回頭看了一眼,月光照在他鬢角的白發(fā)上,像落了層霜。
楊玉環(huán)坐在梳妝臺前,把玉簪取下來,放在妝奩里。它旁邊是那枚銀質(zhì)的琵琶撥片,還有那支象牙撥片。玉簪的溫潤,銀撥片的樸素,象牙撥片的精致,像三個不同的影子,在燭光里靜靜躺著。
她拿起玉簪,對著燭光看。葉尖上的“瑁”字很小,卻刻得很深,像要鉆進(jìn)玉里去。螢火蟲的微光仿佛還停在上面,亮閃閃的,像李瑁溫和的眼睛。
阿蠻端來熱水,看見玉簪,笑著說:“小姐,壽王殿下對你真好?!?/p>
楊玉環(huán)沒說話,只是把玉簪放回妝奩,輕輕合上蓋子。她想起李瑁說“朋友之間不用講身份”,想起三郎說“眼神有鋒芒”,心里像有兩只小兔子在跳,一只溫溫柔柔,一只帶著點(diǎn)野勁。
窗外的蟬鳴還在繼續(xù),槐花的甜香從窗縫里鉆進(jìn)來,混著香囊里的牡丹香,像首軟軟的歌。楊玉環(huán)躺在床上,摸著枕頭下的銀撥片,又想起李瑁說的竹林銀河。她不知道,那支刻著“?!弊值挠耵ⅲ瑫窀€,把她的命運(yùn),輕輕牽向另一個方向;而那枚藏在枕下的銀撥片,又在暗夜里,閃著屬于另一個人的光。
夜?jié)u漸深了,洛陽城的燈火一盞盞熄滅,只有邙山方向,仿佛還有無數(shù)螢火蟲在飛,亮成一條銀河,映著兩個年輕人的影子,和一段尚未開始,卻已注定糾纏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