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二年的深秋,洛陽城像被浸在了蜜色的陽光里。龍門山的楓葉紅得正好,沿著伊水兩岸鋪展開,像誰潑了桶胭脂,連空氣里都飄著點暖烘烘的甜。楊玄璬說要帶楊玉環(huán)去龍門石窟進香,一來為她上個月在尚書府宴會上的“失禮”賠個小心(聽說壽王李瑁特意為她向幾位夫人解釋了幾句),二來也想讓她沾沾石窟的“靜氣”,磨磨那股子野勁。
臨行前,阿蠻給楊玉環(huán)梳了個雙環(huán)髻,用根碧玉簪子固定著。“小姐,今天穿那件煙霞色的襦裙吧?配這簪子好看。”阿蠻舉著裙子比劃,料子是新到的云錦,上面織著暗紋的鳳凰,走動時像有流光在上面轉(zhuǎn)。
楊玉環(huán)卻搖了頭,從衣柜里翻出件半舊的豆綠色布裙?!芭郎酱┻@個自在?!彼f著,把李瑁送的那支玉簪別在髻上——自從上次宴席后,她就很少戴那支赤金點翠釵了,總覺得太重,壓得頭皮發(fā)麻。玉簪是羊脂玉的,貼著頭皮涼絲絲的,舒服得很。
阿蠻撇撇嘴,卻不敢多勸。她知道自家小姐的性子,認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就像那枚銀質(zhì)琵琶撥片,明明叔父給了更好的象牙撥片,她偏要把這銀的揣在懷里,說“用著順手”。
馬車出了城,沿著伊水往龍門山去。路邊的蘆葦長得比人還高,蘆花被風(fēng)吹得飛起來,像漫天的雪。楊玉環(huán)掀起車簾,看見伊水的水色清碧,水底的鵝卵石看得清清楚楚,倒比洛陽城里那些裝在琉璃瓶里的水順眼多了。她想起錦江,水是渾的,卻養(yǎng)得住大魚,不像這伊水,清是清,看著卻有點薄。
“聽說龍門石窟的佛像,是前朝皇帝下令鑿的,最大的那尊有幾十丈高?!睏钚d坐在對面,翻著本《洛陽伽藍記》,“佛家講究‘靜能生慧’,你去了多拜拜,學(xué)學(xué)沉穩(wěn)?!?/p>
楊玉環(huán)“嗯”了一聲,眼睛卻還盯著窗外。她對佛像沒什么興趣,倒是聽說石窟附近有個老君洞,住著位得道的女冠,能掐會算,洛陽城里不少貴夫人都偷偷去求過簽。
到了龍門山腳下,石階從山腳一直盤到山頂,像條蜿蜒的龍。石階兩旁的松柏長得蒼勁,枝椏上掛著游人系的紅綢帶,風(fēng)吹過時簌簌作響,像誰在低聲說話。楊玄璬提著供品在前頭走,腳步穩(wěn)健,楊玉環(huán)跟在后面,踩著他的影子,一步一步往上挪。
石窟果然壯觀。大大小小的佛像嵌在山壁上,有的慈眉善目,有的怒目圓睜,身上的衣紋被鑿得流暢,像真的在動。最大的那尊盧舍那大佛,臉是照著武則天的樣子雕的,嘴角噙著笑,眼神卻像能看透人心,從高處垂下來,落在每個朝拜者身上。
楊玄璬在佛前焚香許愿,嘴里念念有詞。楊玉環(huán)學(xué)著他的樣子跪下,膝蓋磕在冰涼的石臺上,心里卻空落落的。她不知道該求什么,求叔父安康?求自己安穩(wěn)?可她總覺得,這些像石頭一樣的佛像,管不了人間的事。
正發(fā)愣時,眼角瞥見角落里坐著個道姑。灰布道袍上沾著些松針,頭發(fā)用根木簪挽著,露出光潔的額頭。她面前擺著個小小的簽筒,卻不像別的算命先生那樣招攬生意,只是閉著眼,手指在膝上輕輕掐算,像在數(shù)著什么。
“叔父,我去那邊看看?!睏钣癍h(huán)指了指道姑的方向。
楊玄璬正和寺里的和尚說話,揮揮手讓她別走遠。
楊玉環(huán)走到道姑面前時,她剛好睜開眼。那是雙很亮的眼睛,不像尋常老人那樣渾濁,倒像山澗里的水,清得能照見人影?!芭┲?,要算一卦嗎?”聲音不高,卻透著股穿透性,像敲在石頭上的銅鈴。
“我不算卦。”楊玉環(huán)蹲下來,看著她袍角的松針,“我就是想問問,命這東西,是不是定死的?”
道姑笑了,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像朵風(fēng)干的菊花?!懊裆介g的路,看著是直的,走起來才知道有彎?!彼斐鍪?,“把手給我看看?!?/p>
楊玉環(huán)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右手遞了過去。她的手掌不算細嫩,指尖因為常年彈琵琶,帶著點薄繭,虎口處還有塊小小的疤——那是小時候在蜀地爬樹掏鳥窩,被樹枝劃的。
道姑的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微涼的,像摸著塊溫玉。她閉著眼,指尖輕輕滑動,從掌心到指尖,又從指尖到掌心,像是在丈量什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睜開眼,眼神里帶著點復(fù)雜的光。
“姑娘的手相,是鳳紋?!钡拦镁従忛_口,“本該是棲在梧桐上的命,享盡榮華?!?/p>
楊玉環(huán)心里一動,想起壽王李瑁,想起尚書府宴會上那些夫人的目光,難道真有什么榮華在等著她?
可道姑話鋒一轉(zhuǎn):“只是這鳳紋旁邊,纏著道煞線。”她指著楊玉環(huán)掌心的一道紋路,“像根沒燒盡的引線,平時瞧不見,等風(fēng)一吹,就容易起火?!?/p>
“起火又如何?”楊玉環(huán)挑眉,像只被惹到的小獸。她最不愛聽這些危言聳聽的話,爹生前總說,人定勝天,哪有什么改不了的命。
“鳳命帶煞,福禍相依?!钡拦玫穆曇舫亮诵盎ㄩ_得越盛,越要當(dāng)心風(fēng)雨。他日若是走到絕境,記得尋處青燈古觀,或許能避過一劫。”
“青燈古觀?”楊玉環(huán)嗤笑一聲,“我才不信。花要是怕風(fēng)雨,就不該開得那么艷?!彼肫鹗竦氐哪档ぃ绞潜┯赀^后,開得越精神,花瓣上掛著水珠,像撒了把碎鉆。
道姑沒反駁,只是從袖袋里掏出片干枯的梧桐葉,遞給她。葉子已經(jīng)黃透了,脈絡(luò)卻看得清清楚楚,像張縮小的網(wǎng)。“留著吧,或許將來用得上?!?/p>
楊玉環(huán)接過梧桐葉,捏在手里沙沙響。她剛想說什么,就聽見楊玄璬在喊她:“玉環(huán),該走了?!?/p>
“多謝道姑指點?!彼酒鹕恚盐嗤┤~塞進袖袋,轉(zhuǎn)身就走,沒回頭。她不信什么鳳命煞線,更不信青燈古觀能救命,她的命,該由自己說了算。
道姑看著她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風(fēng)吹過石窟,佛龕里的油燈晃了晃,盧舍那大佛的微笑在陰影里明明滅滅,像看穿了這場未完的命運。
下山時,楊玄璬問她去做了什么?!坝鲆妭€道姑,說我是鳳命?!睏钣癍h(huán)說得輕描淡寫,像在說別人的事。
楊玄璬的腳步頓了頓,眼神里閃過一絲驚喜,又很快壓下去:“這些江湖術(shù)士的話,當(dāng)不得真。你還是要踏踏實實學(xué)規(guī)矩,將來……”
“將來的事將來再說。”楊玉環(huán)打斷他,蹦蹦跳跳地往下走,裙角掃過石階上的青苔,帶起一串水珠,“叔父你看,山下的伊水,像條銀帶子?!?/p>
楊玄璬看著她的背影,無奈地搖搖頭。這侄女,真是被蜀地的山水養(yǎng)野了,一點都不知道愁??伤睦铮瑓s忍不住想起道姑的話——鳳命?難道她真能攀上皇家的親事?若是能嫁給壽王……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加快腳步跟上。
回到洛陽城時,暮色已經(jīng)漫過了城墻。馬車經(jīng)過北里歌樓,里面?zhèn)鱽砼寐?,彈的是《陽春白雪》,調(diào)子是周嬤嬤教的那種,溫吞水似的,聽得楊玉環(huán)心里發(fā)悶。她從袖袋里掏出那片梧桐葉,對著光看,葉脈像張網(wǎng),網(wǎng)住了夕陽的余暉,也像網(wǎng)住了她的影子。
“小姐,這葉子留著干嘛?”阿蠻湊過來看,“看著怪喪氣的?!?/p>
“留著燒火。”楊玉環(huán)把葉子塞進香囊里,和那枚銀撥片放在一起。梧桐葉的干硬,銀撥片的冰涼,倒像是一對。
夜里彈琵琶時,她總覺得指尖不得勁。試了試那支象牙撥片,聲音太亮,像敲在玻璃上;用自己的銀撥片,又帶著股野勁,像錦江的浪濤。她想起道姑的話,想起盧舍那大佛的微笑,心里第一次有點發(fā)慌。
“阿蠻,你說,人真的有命嗎?”她停下?lián)芷?,看著窗外的月亮?/p>
阿蠻正給琵琶上松香,聞言愣了愣:“夫人以前說,命就像紡線,看著是一根,其實里面有好多絲,有的粗,有的細,擰在一起,才成了線?!?/p>
楊玉環(huán)沒說話。她想起自己的命線里,有蜀地的雨,有洛陽的牡丹,有壽王溫和的笑,有三郎腰間的玉龍佩,還有道姑說的青燈古觀。這些絲,真能擰成一根結(jié)實的線嗎?
她重新拿起銀撥片,狠狠一撥——“錚”的一聲,琴弦震得厲害,連窗臺上的吊蘭都晃了晃。“管它什么命,”她對著空蕩的房間說,“我彈我的琵琶,走我的路就是?!?/p>
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琵琶上,琴身上那道斷弦的舊痕,在陰影里像道淺淺的疤。而香囊里的梧桐葉,正隨著她的呼吸輕輕起伏,像在應(yīng)和著什么,又像在等待著什么。
幾日后,壽王李瑁派人送來了封信,說邙山的竹林螢火蟲正多,問她要不要同去。楊玉環(huán)看著信上俊逸的字跡,想起他溫和的笑,心里像被陽光曬過,暖烘烘的。她提筆回信,只寫了兩個字:“好啊?!?/p>
至于道姑的話,那片干枯的梧桐葉,早被她忘在了香囊的角落,和那些西域香料、牡丹花瓣混在一起,成了時光里一粒不起眼的塵埃。她不知道,多年以后,當(dāng)馬嵬坡的塵土飛揚起來時,她會突然想起龍門石窟的那個午后,想起灰袍道姑的眼神,想起那句“青燈古觀或許能避一劫”,而那時,連風(fēng)都不會再等她了。
伊水依舊向東流,石窟里的佛像依舊微笑著,看了千年的日出日落,也看了無數(shù)個像楊玉環(huán)這樣的人,帶著一身的鋒芒,一頭撞進命運的網(wǎng)里,掙扎著,絢爛著,最終成為歷史褶皺里的一道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