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三年的暮春,洛陽城的牡丹剛謝,尚書府的紫藤蘿又潑潑灑灑開了滿架。紫瑩瑩的花串垂在朱紅廊柱下,風一吹,落得青石地上到處都是,像誰打翻了硯臺,潑了一地的墨。
楊玉環(huán)站在廊下,看著阿蠻給那把舊琵琶上松香。琴身上的斷痕被歲月磨得淺了,卻依然像道藏不住的疤。今天尚書府又設宴,說是為了慶賀邊軍打了勝仗,其實不過是洛陽貴人們湊在一起,借著酒意炫耀些新得的寶貝、剛學的技藝。
“小姐,還是別彈這個了吧。”阿蠻摸著琵琶的弦,眉頭皺得緊緊的,“周嬤嬤說,今天有位從長安來的樂師,彈得一手好《霓裳羽衣曲》,您這把琴太舊,怕被比下去。”
楊玉環(huán)沒說話,只是從妝奩里取出那枚銀質撥片。撥片上的桃花紋被摩挲得發(fā)亮,邊緣帶著點毛刺,是她用細砂紙磨了又磨的結果?!芭f琴有舊琴的好處。”她屈起手指,輕輕叩了叩琴身,“這木頭里,藏著蜀地的雨呢?!?/p>
上次壽王李瑁送的那支玉簪,她依舊別在發(fā)間。自從邙山竹林那次看了螢火蟲,兩人倒成了能說上幾句話的朋友。李瑁常來楊府附近的茶樓,有時是借本書,有時是送盒新得的茶餅,隔著窗聽她彈會兒琵琶。他從不說那些“規(guī)矩”,只說“這調子野得好,像能沖出洛陽城去”。
馬車到尚書府時,門口的車馬比上次更多。阿蠻扶著楊玉環(huán)下車,剛踏上臺階,就聽見里面?zhèn)鱽砼寐暎6_诉说?,像碎珠子落進玉盤里,正是那首《霓裳羽衣曲》。彈得確實好,圓潤婉轉,挑不出半點錯處,可楊玉環(huán)聽著,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像洛陽城里賣的杏仁酪,甜是甜,卻沒什么筋骨。
“那是長安教坊的王樂師,”旁邊有夫人低聲議論,“聽說最得武惠妃娘娘賞識,這次特意跟著來洛陽的?!?/p>
楊玉環(huán)心里一動。武惠妃是壽王李瑁的母親,也是當今圣上最寵愛的妃子。她下意識地摸了摸發(fā)間的玉簪,不知道李瑁今天會不會來。
宴席設在正廳,比上次的花園更顯莊重。墻上掛著幅《絲路圖》,畫里的駱駝隊從長安一直蜿蜒到西域,畫師的筆觸精致,連駱駝的睫毛都根根分明。楊玄璬被幾位老臣圍著說話,時不時朝楊玉環(huán)這邊看一眼,眼神里帶著點期盼,又有點擔憂。
她被安排在離主位不遠的地方,旁邊坐著位穿藕荷色裙子的少女,是吏部侍郎的女兒。少女手里捏著塊絲帕,繡著朵小小的蘭草,見楊玉環(huán)看她,怯生生地笑了笑:“聽說楊姐姐琵琶彈得極好,等會兒可要好好聽聽。”
楊玉環(huán)剛想回話,就見管家匆匆進來,對著主位上的尚書低聲說了幾句。尚書臉上立刻堆起笑,起身往門口迎去:“惠妃娘娘宮里的人來了,快請!”
眾人都跟著站起來,楊玉環(huán)也跟著起身,眼角的余光瞥見個穿青灰色宮裝的女子走進來。女子約莫三十歲年紀,眉眼細長,嘴角沒什么笑意,腰間掛著塊雙魚玉佩,走路時悄無聲息的,像片飄進來的云。
“馮姑姑快請坐?!鄙袝H自把女子引到主位旁邊的椅子上,“沒想到娘娘竟還惦記著洛陽的小宴?!?/p>
馮姑姑微微頷首,聲音平平的:“娘娘說,邊軍打了勝仗,是天大的喜事,讓咱家來看看,也算替娘娘沾沾喜氣。”她說著,目光緩緩掃過席間,在每個人臉上都停了停,最后落在楊玉環(huán)身上時,頓了頓,又移開了。
宴席開了沒多久,就有人提議“各展才藝,助助興”。先是吏部侍郎的女兒彈了段箜篌,調子柔得像水;接著是位公子哥舞了劍,招式花哨,引來幾聲喝彩;然后就是那位長安來的王樂師,抱著琵琶走上前,彈的果然是《霓裳羽衣曲》。
他的指法確實好,輪指時像細雨打在芭蕉葉上,泛音時又像風拂過湖面,聽得席間的夫人們都瞇起了眼。馮姑姑端著茶杯,偶爾點下頭,看不出喜惡。
王樂師彈完,眾人都鼓起掌來。尚書笑著看向楊玄璬:“楊參軍,聽說你家侄女琵琶彈得不錯,何不請出來給馮姑姑助興?”
楊玄璬的臉有點紅,看向楊玉環(huán)的眼神里帶著點猶豫。他知道這侄女的性子,彈的調子從來不是這種“溫柔婉轉”的,怕沖撞了馮姑姑。
可楊玉環(huán)已經站起來了。她抱著那把舊琵琶,走到廳中,對著馮姑姑福了福身:“民女楊玉環(huán),獻丑了?!?/p>
馮姑姑放下茶杯,淡淡地說:“哦?也是彈琵琶的?那就聽聽吧?!?/p>
楊玉環(huán)沒彈《霓裳羽衣曲》,也沒彈周嬤嬤教的那些“閨閣小調”。她把銀撥片夾在指間,深吸一口氣,指尖落在琴弦上,猛地一撥——
“錚”的一聲,不是婉轉的柔音,而是像塊石頭砸進了平靜的湖面。她彈的是《十面埋伏》。
這曲子本是男子彈的,講的是楚漢相爭時的垓下之圍,調子又急又烈,帶著股金戈鐵馬的氣。楊玉環(huán)的指法不像王樂師那樣“規(guī)矩”,輪指時又快又狠,像暴雨打在盔甲上;掃弦時手腕用力,琴身都跟著顫,像是千軍萬馬正在沖鋒。
席間的喧鬧聲漸漸停了。夫人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連那位王樂師都皺起了眉,似乎覺得這調子太“野”,不合時宜。
楊玉環(huán)卻像沒看見似的,眼里只有琴弦。她想起小時候在蜀地,聽茶鋪的瞎眼老婦彈這首曲子,老婦說:“彈《十面埋伏》,不能想著輸贏,要想著那些拼命的人?!彼闹讣庠絹碓娇?,指甲幾乎要嵌進琴弦里,虎口處的舊疤隱隱作痛,卻讓她心里更亮堂了。
馮姑姑原本平平的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她微微前傾著身子,目光落在楊玉環(huán)的手上——那雙手算不上細嫩,指尖帶著薄繭,撥弦時手腕翻轉的力度,竟有種說不出的勁兒。
曲子到了最激烈的地方,楊玉環(huán)猛地一個掃弦,“嘣”的一聲,最粗的那根老弦突然斷了!
席間一片驚呼。吏部侍郎的女兒嚇得捂住了嘴,王樂師甚至露出了點幸災樂禍的笑。楊玄璬的臉瞬間白了,站起來想說什么,卻被馮姑姑一個眼神制止了。
楊玉環(huán)也愣了愣,看著斷了的弦,心里有點慌。可轉念一想,爹以前說過,“樂器是死的,人是活的”,她深吸一口氣,索性扔掉了銀撥片,直接用指甲按在剩下的弦上,繼續(xù)彈了起來。
沒有了最粗的那根弦,低音缺了一塊,可她用指甲彈出的高音,卻比剛才更尖、更利,像出鞘的劍,帶著股豁出去的勁兒。斷弦的地方偶爾碰到手指,疼得她指尖發(fā)麻,可她彈得更用力了,仿佛要把這點疼,都揉進曲子里。
最后一個音落時,她的指甲縫里滲出血珠,滴在琴身上,像開了朵小小的紅梅花。
席間靜得能聽見燭火跳動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馮姑姑才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點難得的起伏:“這調子,有股子勁兒,像……像當年公孫大娘舞劍時的氣?!?/p>
公孫大娘是開元年間最有名的舞劍人,劍法凌厲,連草圣張旭都曾看她舞劍后“草書大進”。用她的“劍氣”來形容琵琶聲,是極高的贊譽了。
楊玄璬長長舒了口氣,臉上露出點笑意。那位長安來的王樂師,臉色有點白,沒再說什么。
楊玉環(huán)抱著琵琶,剛想退下去,馮姑姑卻叫住了她:“你這把琴,有些年頭了吧?”
“是。”楊玉環(huán)低著頭,“是我爹留給我的,從蜀地帶過來的。”
“蜀地的琴,能彈出這股子勁兒,不容易?!瘪T姑姑點點頭,“你的指甲上,有不少繭子,看來是下了苦功夫的。”
楊玉環(huán)沒說話。她知道,這繭子不是一天兩天磨出來的,是在蜀地的月光下,在洛陽的窗欞邊,一遍遍地彈,一遍遍地練,才長出來的。
宴席散后,楊玄璬拉著楊玉環(huán)的手,難得地沒說“規(guī)矩”,只說:“你爹要是還在,肯定為你高興?!?/p>
回去的馬車上,阿蠻摸著她滲血的指甲,心疼得直掉淚:“小姐,你看你,都出血了?!?/p>
楊玉環(huán)卻笑了,看著窗外掠過的紫藤蘿花影:“你看,斷了弦,也能彈下去,是不是?”
她沒看見,尚書府門口,馮姑姑正對著身邊的侍女低聲吩咐:“去查查那個楊玉環(huán),看看她的底細。特別是……她跟壽王殿下,走得近不近?!?/p>
侍女應了聲,快步走了。馮姑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月光照著她腰間的雙魚玉佩,泛著冷冷的光。
回到楊府,楊玉環(huán)把那把舊琵琶小心地收起來,用軟布擦去琴身上的血珠。阿蠻給她的指甲涂藥膏時,她摸著發(fā)間的玉簪,突然想起李瑁說過,他母親武惠妃也喜歡琵琶。不知道馮姑姑回去,會不會跟惠妃提起她。
她拿起那枚銀撥片,放在斷了弦的琴上。撥片的涼,指甲的疼,玉簪的溫,像三種不同的滋味,混在一起,讓她心里有點亂。
窗外的紫藤蘿花,還在一朵接一朵地往下落,像誰在無聲地數(shù)著什么。楊玉環(huán)不知道,馮姑姑那句“有公孫大娘舞劍之氣”的贊嘆,會像顆石子,投進她平靜的生活里,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而她用指甲彈出的最后一個音,不僅技驚四座,更像根線,悄悄把她的命運,往那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又拉近了一點。
幾天后,李瑁又來茶樓聽她彈琵琶。她彈了首蜀地的民謠,調子輕快。李瑁聽著,突然說:“我母妃聽說你琵琶彈得好,讓我問問你,改天能不能進宮,彈給她聽聽。”
楊玉環(huán)的手頓了頓,琴弦發(fā)出聲悶響。她看著李瑁溫和的眼睛,想起馮姑姑那雙平靜卻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心里第一次有點怕。可她還是點了點頭:“好啊?!?/p>
她想,就算是宮里,就算有再多的規(guī)矩,只要手里有琵琶,有這雙帶著繭子的手,總能彈出自己的調子吧。就像那把斷了弦的琴,只要人在,就能繼續(xù)響下去。
只是那時的她還不知道,有些弦斷了,能補;有些命運的線斷了,就再也接不上了。而她指甲縫里的那點血,滴在蜀地的舊琴上,像個預兆,預示著將來那場盛大卻慘烈的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