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五年的孟夏，長安的日頭比洛陽烈得多。楊府的車隊駛?cè)胫烊复蠼謺r，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單調(diào)的“咯吱”聲，像被曬得發(fā)脆的蟬翼。街兩旁的槐樹長得遮天蔽日，濃綠的葉隙漏下碎金似的陽光，落在楊玉環(huán)的裙角上，晃得人眼暈。
“快到了?！睏钚d掀開車簾，語氣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他的新府邸在永興坊，離皇城不過三條街，馬車拐過兩個街角，就能看見大明宮的飛檐——那是長安城里最高的建筑，鎏金的獸頭在日頭下閃著光，像吞盡了百年的日光。
楊玉環(huán)把《樂府詩集》放在膝頭，指尖摩挲著封面上的纏枝蓮紋。這幾日在長安城里穿行，她總覺得空氣里有種說不出的凝重，比洛陽的規(guī)矩更甚。街邊的行人走路都低著頭，說話時聲音壓得極低，連賣胡餅的小販吆喝起來，都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溫順。
“小姐你看！”阿蠻突然指著前方，聲音里帶著驚嘆。
楊玉環(huán)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心口猛地一縮。那道朱紅宮墻不知從何時起，已橫亙在街的盡頭，墻頂?shù)牧鹆咴陉柟庀铝魈手辖鹕墓?，飛檐上的金獸鱗爪飛揚，昂著頭，像是要把天頂戳出個窟窿來。
那就是大明宮。
車隊漸漸靠近宮墻，青石板路慢慢變成了漢白玉，地磚上拼出繁復(fù)的祥云紋，連車輪碾過的聲音都變得沉悶起來，像敲在鼓面上?？諝饫镲h著淡淡的檀香，混著宮墻內(nèi)側(cè)飄來的玉蘭花香，形成一種肅穆又華麗的氣息，壓得人不敢大口喘氣。
楊玉環(huán)忍不住掀開車簾，探出半個身子。宮墻太高了，仰頭望去，脖頸都酸了，才能看清飛檐上的金獸——那是只麒麟，獨角沖天，尾巴卷曲著，像條凝固的火焰?？蓽惤丝矗探鸬镊[甲間已泛出青黑的銹跡，陽光照在上面，亮處刺目，暗處卻像藏著無數(shù)陰影。
“叔父，”她回頭看向楊玄璬，聲音被風(fēng)吹得有點散，“你說，住在里面的人，真的快活嗎？”
話音剛落，楊玄璬的臉“唰”地白了。他猛地伸手把楊玉環(huán)拽回車?yán)?，死死捂住她的嘴，眼睛瞪得像銅鈴，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嚴(yán)厲：“瘋了嗎？這種話也是能說的？”
他的手勁太大，指甲掐得楊玉環(huán)的臉頰生疼。她從沒見過叔父這樣，連上次在尚書府打翻酒杯，他都沒發(fā)過這么大的火。
阿蠻嚇得縮在角落，手里的帕子掉在地上，繡著的蘭草紋被踩了個腳印。車廂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蘭草的清香變成了窒息的悶。
楊玄璬喘了好幾口氣，才松開手，眼神依舊發(fā)直，像是在怕什么東西從宮墻里鉆出來，把剛才那句話聽了去。“長安不比洛陽，”他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這宮墻里的風(fēng)，比刀子還利，一句話說錯，全家都要掉腦袋?！?/p>
楊玉環(huán)摸著被掐疼的臉頰，心里有點委屈，又有點不服氣。她只是覺得，那金獸看著太孤單了，站在那么高的地方，連只鳥都不敢落在它背上，住在里面的人，難道不悶嗎？
可她沒再說話，只是重新望向窗外。宮墻還在緩緩后退，飛檐上的金獸漸漸變成了個小點，卻像根刺，扎在她眼里。
而此刻，大明宮的紫宸閣城樓上，一個穿明黃色龍袍的男子正憑欄而立。他約莫五十歲年紀(jì)，鬢角已有了些霜白，可眼神依舊銳利，像鷹隼俯瞰著自己的巢穴。他手里捻著串紫檀木佛珠，指腹摩挲著圓潤的珠子，一圈，又一圈，動作不急不緩，卻帶著種掌控一切的沉靜。
他就是當(dāng)朝天子，李隆基。
“陛下，河西節(jié)度使的奏折，”高力士捧著個明黃封皮的本子，小心翼翼地遞上前，“說是吐蕃又在邊境蠢蠢欲動了?！?/p>
李隆基沒接，目光依舊落在樓下的朱雀大街上。街面上的人流像蟻群，馬車像甲殼蟲，在他眼里，都只是這龐大帝國里微不足道的塵埃。他看了三十多年這樣的景象，早已習(xí)慣了這種俯瞰的視角，習(xí)慣了萬物在自己的目光里俯首帖耳。
“那輛青灰帷幔的馬車，是誰家的？”他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高力士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趕緊躬身回道：“回陛下，是剛從洛陽調(diào)任來的吏部侍郎楊玄璬家的，聽說他侄女也跟著來了，就是上次馮姑姑在洛陽夸過的，彈琵琶很有靈氣的那個?！?/p>
李隆基“嗯”了一聲，沒再說話。他的目光落在馬車旁那個探出頭的身影上——豆綠色的布裙，烏黑的發(fā)髻上別著支簡單的玉簪，不是什么名貴的樣式，卻襯得那截脖頸像剛剝殼的筍。
她仰著頭，望著飛檐上的金獸，側(cè)臉在陽光下透著點倔強的輪廓，不像宮里那些女子，總是低著頭，連看他一眼都帶著怯意。
就在這時，那女子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猛地回過頭，朝著城樓的方向望來。
李隆基的指尖頓了頓，佛珠停在指間。
隔著遙遠(yuǎn)的距離，他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見她的身影頓了頓，然后被身邊的人拽回了馬車。青灰的帷幔落下來，像拉上了一道幕布，把那點倔強的綠色，徹底藏進了俗世的塵埃里。
“她剛才在看什么？”李隆基繼續(xù)轉(zhuǎn)動佛珠，聲音聽不出情緒。
高力士眼力極好，剛才看得真切：“回陛下，她在看飛檐上的麒麟獸，還……還跟她叔父說了句話，離得遠(yuǎn)，聽不清?！?/p>
李隆基望著那輛漸漸遠(yuǎn)去的馬車，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像水面掠過的風(fēng)。宮里的女子，要么盯著他的龍袍，要么盯著他的佛珠，要么盯著他身邊的位置，還從沒有人，對著不會說話的金獸看得出神。
“楊玄璬的侄女，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楊玉環(huán)。”
“楊玉環(huán)?！崩盥』谏嗉饽盍艘槐檫@三個字，像含著顆剛摘的梅子，有點澀，又有點清冽的甜。他把佛珠往腕上一纏，轉(zhuǎn)身朝閣內(nèi)走去，龍袍的下擺掃過欄桿，帶起一陣風(fēng)，吹得城樓上的旌旗獵獵作響。
“高力士，”他走到閣門口，停下腳步，“改天讓壽王妃請她到府里坐坐，說……說惠妃想聽她彈琵琶了?！?/p>
高力士愣了一下，趕緊躬身應(yīng)道：“奴才遵旨?！彼睦镉悬c納罕，陛下多久沒對哪個民間女子上心了？上次馮姑姑回來說起這個楊玉環(huán)，只當(dāng)是壽王看中的人，沒想到……
李隆基沒再多說，大步走進閣內(nèi)。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他身后投下長長的影子，像條沉默的龍。
馬車?yán)?，楊玉環(huán)還在想著那只金獸。阿蠻撿起地上的帕子，小聲說：“小姐，剛才你回頭看什么呢？嚇我一跳?！?/p>
“我好像覺得，有人在看我們?！睏钣癍h(huán)皺著眉，“就在那座高樓上?！?/p>
“肯定是你看錯了，”阿蠻拍拍胸口，“那是大明宮的城樓，除了陛下，誰能在上面？陛下日理萬機，哪有空看咱們的馬車。”
楊玉環(huán)沒說話，只是掀開帷幔的一角，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巍峨的宮殿。宮墻依舊沉默，金獸依舊昂首，可她總覺得，有一道目光，穿透了朱紅的墻，穿透了飛揚的塵土，落在了她的背影上，帶著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重量。
她不知道，這道目光，將會是她命運里最熾熱的火焰，也是最冰冷的刀鋒。它會把她托上云端，讓她成為整個大唐最耀眼的光；也會在某一天，親手將她推入深淵，讓她在馬嵬坡的塵土里，想起此刻仰頭望見金獸時，那句關(guān)于“快活”的追問。
車隊拐過街角，大明宮終于從視野里消失了?？赡堑乐旒t的影子，那只帶銹的金獸，那道無形的目光，卻像刻在了楊玉環(huán)的心上，隨著車輪的轉(zhuǎn)動，一聲聲，敲打著未來的歲月。
楊玄璬看著侄女沉默的樣子，心里稍稍松了口氣，又升起新的擔(dān)憂。他知道這孩子性子野，怕她在長安這地界，惹出什么亂子來?？伤蛛[隱覺得，這孩子眼里的那點鋒芒，或許……或許真能照亮些什么。
他嘆了口氣，從懷里掏出塊玉佩，塞到楊玉環(huán)手里。那是塊和田玉，雕成了平安扣的樣子，觸手溫涼?！斑@是你嬸娘求來的，戴著，保平安。”
楊玉環(huán)捏著平安扣，玉的涼絲絲的，順著指尖，慢慢傳到心里。她想起李瑁送的《樂府詩集》，想起黃河岸邊的風(fēng)，想起飛檐上的金獸，突然覺得，長安這地方，比她想象中還要復(fù)雜，也比她想象中，更讓人心頭發(fā)顫。
馬車?yán)^續(xù)前行，朝著永興坊的方向。街兩旁的槐樹還在延伸，樹蔭里的蟬鳴越來越響，像在為這場剛剛開始的命運糾葛，奏響序曲。而那座沉默的大明宮，就像一頭臥在長安城中心的巨獸，閉上了眼睛，卻在黑暗里，悄悄張開了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