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長安的風帶著股砭骨的涼。永興坊楊府的庭院里,那株從蜀地帶過來的蘭草終于還是枯了,葉片卷成了細筒,像誰揉皺的信紙。楊玉環(huán)坐在窗前,手里捏著那枚銀質(zhì)琵琶撥片,指尖反復摩挲著上面的桃花紋——那紋路被磨得發(fā)亮,幾乎要看不清了。
“小姐,宮里來人了。”阿蠻掀簾進來,聲音里帶著點慌張,手里的銅盆“當啷”一聲撞在門框上,水濺出半盆,在青磚地上洇開一片深色的印子。
楊玉環(huán)抬起頭,看見銅鏡里的自己。月白色的襦裙洗得有些發(fā)白,發(fā)髻上別著的還是李瑁送的那支玉簪,竹葉形狀的簪頭在鏡中泛著溫潤的光。這兩年在長安,她很少再穿那些鮮亮的顏色,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離洛陽的牡丹、黃河的浪濤更近一點。
“慌什么?!彼雁y撥片塞進袖袋,起身時裙擺掃過凳腳,帶起一陣細小的塵埃。這兩年,宮里的人來得勤,有時是武惠妃賞賜的點心,有時是馮姑姑過來“閑聊”,問的無非是些“讀了什么書”“彈了什么曲子”的閑話,她早已習慣。
可今天不一樣。剛走到正廳門口,就看見叔父楊玄璬穿著一身簇新的緋色官袍,正對著兩個穿明黃內(nèi)侍服的人躬身哈腰,臉上的笑容僵硬得像貼上去的。廳里的八仙桌上,擺著個明黃色的錦盒,邊角繡著五爪金龍,在陰沉的天光下閃著刺眼的光。
“玉環(huán),快過來接旨。”楊玄璬的聲音發(fā)顫,眼角的皺紋里都堆著緊張。
楊玉環(huán)的心猛地一沉。明黃錦盒,內(nèi)侍傳旨——這不是尋常的賞賜。她走到廳中,依著周嬤嬤教的規(guī)矩跪下,膝蓋磕在冰涼的地磚上,那股寒意順著骨頭縫往心里鉆。
為首的內(nèi)侍展開一卷明黃圣旨,尖細的聲音在空曠的廳里回蕩:“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吏部侍郎楊玄璬侄女楊玉環(huán),溫婉賢淑,性資敏慧,著冊封為壽王妃,擇開元二十三年十二月初六吉時,入壽王府。欽此。”
“溫婉賢淑,性資敏慧”——這八個字像八顆冰雹,砸在楊玉環(huán)的頭頂。她愣在原地,腦子里一片空白,連“謝恩”都忘了說。壽王妃?她要嫁給李瑁?那個在洛陽花園里給她玉簪、在黃河岸邊追了三天送她《樂府詩集》的少年?
“楊小姐,接旨吧。”內(nèi)侍把圣旨遞到她面前,嘴角噙著點若有若無的笑,“這可是天大的福氣,多少人家求都求不來呢?!?/p>
楊玄璬趕緊推了她一把,低聲提醒:“快謝恩!”
楊玉環(huán)這才回過神,接過圣旨。圣旨的錦緞滑溜溜的,上面的朱砂印紅得刺眼,像凝固的血。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被堵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內(nèi)侍走后,楊玄璬一把抓住她的手,激動得聲音都在抖:“玉環(huán)!你要成壽王妃了!咱們楊家……咱們楊家終于要出頭了!”他的手勁太大,捏得她的骨頭生疼,可她感覺不到,只覺得那道朱砂印像在眼前晃,晃得她頭暈。
“叔父,”她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像被砂紙磨過,“這……是誰的意思?”
“自然是陛下和惠妃娘娘的意思!”楊玄璬眉飛色舞,“惠妃娘娘說了,看你彈琵琶有靈氣,又與壽王投緣,這才特意下的旨。”
投緣?楊玉環(huán)想起上次進宮給武惠妃彈琵琶的情景?;蒎阡佒缀玫拈缴?,手里捻著串東珠手鏈,眼神淡淡地掃過她,像在看一件擺在博古架上的瓷器。李瑁就站在旁邊,穿著件石青色的錦袍,始終低著頭,沒看她一眼,也沒說一句話。
那時她就覺得不對勁??伤龥]多想,只當是宮廷的規(guī)矩太嚴?,F(xiàn)在想來,那場琵琶宴,根本就是一場相看。
她猛地轉(zhuǎn)身往外跑,楊玄璬在后面喊:“你去哪?”她沒回頭,腳步踉蹌地沖進自己的閨房,“砰”地一聲關(guān)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上。
阿蠻追進來,看見她手里的圣旨掉在地上,趕緊撿起來拍了拍:“小姐,這是好事??!壽王殿下對你那么好……”
“好?”楊玉環(huán)抬起頭,眼睛紅得像兔子,“那他為什么從沒說過?為什么是圣旨?為什么不是他自己來跟我說?”
她想起李瑁送她的那支玉簪,想起他說“長安的秋天,曲江池的菊花很好看”,想起他在黃河岸邊勒住馬時喘著氣的樣子。那些溫柔,那些默契,難道都是假的?還是說,在他眼里,她和那些擺在博古架上的瓷器一樣,只是件可以被隨意賞賜的物件?
“小姐,你別激動。”阿蠻蹲下來,想扶她起來,“或許……或許是殿下不好意思呢?”
楊玉環(huán)沒說話,突然從發(fā)髻上拔下那支玉簪。簪頭的“?!弊衷陉柟庀驴吹们迩宄?,刻得那么深,像要鉆進玉里去。她想起李瑁說“朋友之間不用叫殿下”,想起他接過染血的帕子時說“不用洗,就這樣挺好”,心口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住了,疼得她喘不過氣。
“他要是真的想娶我,會讓圣旨來嗎?”她喃喃自語,眼淚終于掉了下來,砸在玉簪上,順著簪身往下淌,像斷了線的珠子。
她猛地揚起手,將玉簪往地上狠狠一摔!
“啪”的一聲脆響,玉簪撞在青石板地上,彈了起來,滾到墻角。楊玉環(huán)喘著粗氣,盯著地上的玉簪,像在看一個背叛者。
阿蠻嚇得臉都白了,趕緊跑過去撿。玉簪沒斷,可簪頭的竹葉尖上,裂開了一道細細的縫,像條冰痕,在陽光下閃著冷光?!靶〗悖⒆恿蚜恕卑⑿U的聲音帶著哭腔。
楊玉環(huán)看著那道裂痕,突然笑了,笑得眼淚直流:“你看,連它都知道,這婚事不牢靠?!?/p>
她想起道姑說的“鳳命帶煞,福禍相依”,想起那片干枯的梧桐葉還躺在香囊里。原來不是她不信命,是命運早就寫好了答案,只是她一直不肯看。
那天下午,李瑁派人送來了一盒點心,是她喜歡的杏仁酥。阿蠻想接,被她攔住了:“退回去?!?/p>
“小姐……”
“我說退回去!”她的聲音帶著股狠勁,阿蠻從沒見過她這樣,趕緊捧著點心盒退了出去。
其實她知道,李?;蛟S也是身不由己。他是皇子,婚事從來由不得自己??伤褪菤猓瑲膺@種被安排的命運,氣那些溫柔背后的算計,氣自己像朵牡丹,看似開得轟轟烈烈,其實根早就被人攥在了手里。
夜里,她坐在燈下,翻開李瑁送的那本《樂府詩集》。第一頁的牡丹干花還在,只是顏色更淡了,像褪了色的記憶。她想起洛陽的牡丹園,想起他說“魏紫有勁兒”,想起螢火蟲落在玉簪上的光,那些畫面像走馬燈似的在眼前轉(zhuǎn),轉(zhuǎn)得她心里發(fā)慌。
她拿出那支裂了縫的玉簪,用指尖輕輕摸著那道裂痕。裂痕很細,卻深不見底,像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她突然明白,武惠妃為什么要選她做壽王妃——不是因為她彈琵琶有靈氣,也不是因為她與李瑁投緣,而是因為她無父無母,家世普通,既不會威脅到惠妃的地位,又能借著這樁婚事,讓李瑁在皇子中更體面些。
她不過是枚棋子,被人精心擺放在了棋盤上。
“小姐,該睡了?!卑⑿U端來熱水,看見她手里的玉簪,欲言又止。
楊玉環(huán)把玉簪放進妝奩的最底層,上面壓著那枚銀撥片?!鞍⑿U,你說,”她突然開口,“如果當初沒去洛陽,沒遇見他們,我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
阿蠻想了想:“大概還在蜀地,跟著茶鋪的老婆婆學琵琶吧?!?/p>
“是啊?!睏钣癍h(huán)笑了笑,“或許那樣更好?!?/p>
窗外的風越來越大,吹得窗欞嗚嗚作響,像誰在哭。她知道,從接旨的那一刻起,那個在錦江邊上追螢火蟲、在洛陽城攀折牡丹、在黃河岸邊張開雙臂的楊玉環(huán),就已經(jīng)死了?;钕聛淼?,是即將成為壽王妃的楊玉環(huán),是那道圣旨上的朱砂印,是那支裂了縫的玉簪,是武惠妃棋盤上的一枚棋子。
十二月初六那天,長安城飄起了入冬的第一場雪。楊玉環(huán)穿著繁復的嫁衣,坐在去往壽王府的花轎里。嫁衣太重了,壓得她喘不過氣,頭上的鳳冠更是沉,像戴著座小小的山。
路過大明宮時,她掀起轎簾的一角。宮墻上的琉璃瓦在雪光里閃著光,飛檐上的金獸被雪覆蓋,只露出個模糊的輪廓,像頭沉默的巨獸。
她想起那天在這里問叔父:“住在里面的人,真的快活嗎?”
現(xiàn)在她知道答案了。
快活是假的,榮華是真的;溫柔是假的,算計是真的;玉簪是裂的,圣旨是紅的。
花轎碾過積雪的聲音,像在為她唱一首送葬的歌。她摸了摸袖袋里的銀撥片,冰涼的,像蜀地錦江的水。
或許,只有這枚從蜀地帶出來的撥片,才是唯一真實的東西。
到了壽王府門口,李瑁穿著大紅的喜袍,站在臺階上等她。雪落在他的發(fā)上、肩上,像落了層霜。他看見她下轎,眼里閃過一絲復雜的光,有歡喜,有愧疚,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他想伸手扶她,她卻側(cè)身避開了。
跨進壽王府大門的那一刻,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沉悶而緩慢,像敲在那枚裂了縫的玉簪上。
她知道,從今天起,她要學著做一個合格的壽王妃,學著笑,學著忍,學著把那些“野氣”和“鋒芒”都藏起來,像藏起那枚銀撥片一樣。
只是她沒料到,有些東西,藏得再深,也會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像琵琶斷弦那樣,猝不及防地迸發(fā)出聲響。而那道玉簪上的裂痕,也會在日后的歲月里,一點點擴大,最終裂成無法彌補的鴻溝。
雪還在下,把整個長安城都染成了白色??稍俸竦难?,也蓋不住那些藏在紅墻里的算計,蓋不住那道刻在命運里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