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長安被一場大雪裹得嚴(yán)實。壽王府的紅燭燒得正旺,燭芯爆出的火星落在描金的喜字上,像濺起的細(xì)碎血珠。楊玉環(huán)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銅鏡里的自己,突然覺得陌生。
頭上的鳳冠太重,壓得脖頸發(fā)酸,流蘇上的珍珠垂在眼前,晃得她看不清輪廓。嫁衣是蜀錦做的,紅底金線繡著纏枝蓮,針腳密得像蛛網(wǎng),裹得她連呼吸都覺得滯澀。這料子,像極了當(dāng)年在洛陽綢緞鋪看見的那匹,只是那時她想的是娘未竟的承諾,如今卻成了套在身上的殼。
“累了吧?”李瑁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溫和。他已經(jīng)換了常服,月白錦袍外面罩著件貂皮披風(fēng),手里拿著支眉筆,筆桿是象牙的,雕著細(xì)巧的云紋。
楊玉環(huán)沒回頭,只是對著鏡子搖頭。鏡里的李瑁也跟著搖頭,鬢角的發(fā)絲被燭火映得泛著淺金,眼神里有她讀不懂的復(fù)雜,像蒙著層雪的湖面。
自那日接了圣旨,他們再沒說過話。她退了他的杏仁酥,他便再沒送過東西;她在府里枯坐,他就每日卯時來請安,隔著八仙桌說兩句“天氣冷了”“琵琶練了嗎”的閑話,像兩個剛認(rèn)識的陌生人。
此刻他站在她身后,鏡子里的兩人挨得那么近,她卻覺得隔著條黃河,浪濤聲把所有想說的話都沖散了。
“我給你描眉吧。”李瑁拿起眉筆,指尖在她眉骨上輕輕一頓,像怕碰碎了什么。
楊玉環(huán)閉上眼。周嬤嬤教過,新婦要溫順,要懂得“承歡”,哪怕心里有再多不情愿,面上也要帶著笑。可她笑不出來,嘴唇被牙齒咬得發(fā)緊,像蜀地冬天凍住的錦江。
眉筆劃過眉峰時,她猛地睜開眼。鏡里的眉毛被描得細(xì)長,像畫里的人,溫順,柔和,卻不是她的。在洛陽時,阿蠻總說她的眉峰帶著股英氣,像剛出鞘的劍,可現(xiàn)在,這劍被磨成了簪子,只能乖乖別在發(fā)髻上。
“太細(xì)了?!彼プ±铊5氖滞?,聲音有點發(fā)顫。他的手很涼,像剛從雪地里撈出來的玉。
李瑁愣了愣,順著她的力道把眉筆往粗里描了描?!斑@樣呢?”
鏡子里的眉毛有了點棱角,像她從前的樣子。楊玉環(huán)松了手,看著他把眉筆放下,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他其實什么都知道,知道她喜歡野氣的眉,知道她不愛穿太緊的裙,可他什么都沒說,只是跟著規(guī)矩,跟著圣旨,把她往畫里的樣子推。
“你還記得洛陽的螢火蟲嗎?”她突然問,聲音輕得像嘆息。
李瑁正在倒合巹酒的手頓了頓。酒壺是鏨金的,壺嘴雕成鳳凰的形狀,酒液紅得像血,緩緩淌進(jìn)兩個交頸的玉杯里?!坝浀谩!彼穆曇艉艿?,“邙山腳下的竹林,像鋪了條銀河?!?/p>
“那時你說,朋友之間不用講身份?!彼粗R里的他,眼睛亮得驚人,像藏著兩簇沒燒盡的火,“現(xiàn)在呢?”
李瑁把玉杯推到她面前,沒回答。紅燭的光落在他臉上,一半亮,一半暗,像藏著個沒說出口的秘密?!昂攘诉@杯酒,咱們就是夫妻了?!?/p>
楊玉環(huán)拿起玉杯,指尖碰到冰涼的杯壁,突然覺得這酒像藥,喝下去,就要把從前的自己毒死。她想起茶鋪老婦的琵琶,想起洛陽被踩爛的魏紫,想起黃河岸邊張開雙臂的風(fēng),那些畫面在眼前轉(zhuǎn)得飛快,最后都停在那支裂了縫的玉簪上——它現(xiàn)在就躺在妝奩最底層,像個被囚禁的魂魄。
“我好像不是我了?!彼龑χR子里的自己說,也像對李瑁說。
李瑁的喉結(jié)動了動,端起自己的那杯酒:“入了這門,誰都要變的?!彼穆曇衾飵еc疲憊,像說給自己聽,“我母妃說,皇家的媳婦,要像琉璃盞,看著亮,摸著涼,才能放得長久?!?/p>
“可琉璃盞易碎?!睏钣癍h(huán)笑了笑,把杯里的酒往地上一潑。
酒液濺在紅綢鋪就的地上,暈開一片暗紅,邊緣卷著點金,像朵開殘了的牡丹,缺了半片花瓣。李瑁的臉色白了白,想說什么,卻被她眼里的光攔住了。那光里有倔強,有悲涼,還有點他看不懂的決絕,像那年在尚書府,她用指甲彈斷弦時的樣子。
“這酒,我喝不下去?!彼酒鹕?,鳳冠上的珍珠叮當(dāng)作響,像在哭,“李瑁,我們是不是做錯了?”
李瑁沒說話,只是拿起她潑在地上的酒漬里的一片金箔,捏在手里。金箔很薄,在他掌心輕輕顫,像只快死的蝴蝶?!板e不錯,由不得我們。”
窗外突然傳來梆子聲,“咚——咚——”,一共三下,是亥時了。聲音從街面上傳來,穿過厚厚的墻,落在紅燭上,震得火星又跳了跳。這是禁軍換崗的時辰,在長安,每個夜晚都被這梆子聲切成一段一段的,像被剪斷的錦緞,再也接不起來。
“你聽,”楊玉環(huán)走到窗邊,掀起窗簾一角,雪光順著縫隙鉆進(jìn)來,落在她臉上,像層薄霜,“宮里的人,是不是也聽著這梆子聲睡覺?”
李瑁走到她身邊,順著她的目光望向遠(yuǎn)處的大明宮。宮墻在雪夜里像條沉睡的龍,飛檐上的金獸閃著冷光,仿佛隨時會醒過來?!拔夷稿f,宮里的夜比長安的長,梆子聲也更沉,像敲在人心上。”
楊玉環(huán)想起那天在宮墻外的追問,突然明白了??旎畈豢旎?,由不得住在里面的人,就像她現(xiàn)在穿不穿這件嫁衣,由不得她自己。
“把鳳冠摘了吧?!崩铊I焓?,輕輕把那頂沉重的冠摘下來,放在桌上。沒有了流蘇的遮擋,她的眉眼露出來,帶著點疲憊,卻比剛才生動多了,像蒙塵的玉被擦凈了一角。
“你還記得《樂府詩集》里的《隴頭水》嗎?”他從書架上抽出那本書,翻到夾著牡丹干花的那一頁,“你說想彈給我聽的?!?/p>
楊玉環(huán)看著那片干花,顏色淡得像影子?!艾F(xiàn)在不想彈了?!彼褧仙希皩m里的規(guī)矩多,彈野了,會被人笑話?!?/p>
李瑁把書放回書架,轉(zhuǎn)身時帶起一陣風(fēng),吹得燭火晃了晃?!懊魈煳易屓税涯愕呐f琵琶搬到府里來。”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點不容置疑的認(rèn)真,“在自己房里,想怎么彈就怎么彈。”
楊玉環(huán)的心猛地一軟。他其實一直在等,等她開口,等她原諒,等她愿意把那扇關(guān)緊的門打開條縫。她想起黃河岸邊他追了三天的馬,想起他遞帕子時溫涼的手,那些溫柔不是假的,只是被規(guī)矩,被身份,被這紅墻綠瓦壓得變了形。
“阿蠻說,你送的杏仁酥,是讓御膳房按蜀地的方子做的?!彼拖骂^,看著地上那片暗紅的酒漬,像在跟它說話。
李瑁的肩膀松了松。“你從前說,長安的杏仁酥太甜,少了點錦江的水汽?!?/p>
紅燭燒到了底,開始噼啪作響。窗外的梆子聲又響了,這次是子時,比剛才更沉,像敲在冰面上。
“我去讓廚房熱碗甜湯?!崩铊^D(zhuǎn)身往門口走,走到門檻時又回頭,“要蜀地的紅糖姜茶,行嗎?”
楊玉環(huán)點點頭,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后。雪光從窗簾縫里鉆進(jìn)來,在地上畫出道細(xì)長的光,像條沒走完的路。她走到妝奩前,打開最底層的抽屜,拿出那支裂了縫的玉簪。
裂痕在燭光下看得更清楚了,像道永遠(yuǎn)不會愈合的疤??伤蝗挥X得,有裂痕也未必是壞事,至少能透點光,讓里面的魂魄不至于悶死。
她把玉簪重新別回發(fā)髻上,剛好在鬢角的位置,不仔細(xì)看,看不出那道縫。
李瑁端著甜湯進(jìn)來時,看見她坐在梳妝臺前,手里拿著那枚銀質(zhì)琵琶撥片,正在燭光下輕輕摩挲。紅燭的光落在她臉上,一半亮,一半暗,像藏著個被解開的結(jié)。
“湯要涼了?!彼淹敕旁谧郎?,碗沿冒著熱氣,混著紅糖的甜香,像蜀地春天的風(fēng)。
楊玉環(huán)拿起勺子,舀了一口。姜的辣混著糖的甜,燙得舌尖發(fā)麻,卻也暖得心里發(fā)漲。她想起在蜀地的冬天,娘總在她練完琵琶后,端來這樣一碗湯,說能驅(qū)寒。
“明天能陪我去趟邙山嗎?”她抬起頭,眼睛里的光像融化的雪,“聽說那里的雪,能蓋過所有腳印?!?/p>
李瑁舀湯的手頓了頓,隨即笑了,眼角的紋路在燭光里很清晰,像洛陽春天的柳葉?!昂冒?。”
窗外的梆子聲又響了,這次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紅燭徹底燒完了,屋里暗了下來,只有雪光從窗簾縫里鉆進(jìn)來,照亮地上那片暗紅的酒漬——它像朵殘缺的牡丹,在紅綢上靜靜開著,帶著點倔強,也帶著點認(rèn)命。
楊玉環(huán)知道,從今夜起,她再也回不去了?;夭蝗ナ竦氐挠辏夭蝗ヂ尻柕幕?,回不去那個追著螢火蟲跑的自己??伤仓溃行〇|西是磨不掉的,像眉峰的棱角,像指尖的繭子,像那枚銀撥片上的桃花紋,它們會藏在溫順的笑里,藏在合體的裙裾里,藏在這紅墻綠瓦的縫隙里,等著某個雪夜,借著合巹酒的余溫,悄悄露出點鋒芒。
她把最后一口甜湯喝下去,辣得眼眶發(fā)燙。李瑁坐在對面,正看著她,眼神里的溫柔像邙山的雪,厚,卻也暖?;蛟S這樣也不錯,她想,在這漫長的長安夜里,至少還有個人,愿意陪她描粗一點的眉,愿意聽她彈野一點的調(diào)子,愿意在梆子聲里,為她留一碗熱的甜湯。
只是那時的她還不知道,這碗甜湯的暖,終究抵不過宮墻的寒;這雪夜的溫柔,也護(hù)不住那道玉簪上的裂痕。當(dāng)多年后馬嵬坡的梆子聲再次響起時,她會想起這個夜晚,想起紅燭,想起甜湯,想起那片像牡丹的酒漬,才明白有些殘缺,從一開始就注定要蔓延,直到把所有的溫柔都吞沒。
雪還在下,把壽王府的琉璃瓦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像蓋了層厚厚的棉被??稍俸竦谋?,也蓋不住墻里的心事,蓋不住那支裂了縫的玉簪,在暗夜里,閃著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