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五年的暮春,長安的柳絮像團亂雪,撲得人睜不開眼。壽王府的朱漆大門外,一個穿青灰色短打的漢子正被管家推搡著,粗布衫的袖口磨得發(fā)毛,露出腕上道猙獰的疤——那是年輕時在蒲州街頭斗毆留下的。
“去去去!什么阿貓阿狗都敢往王府里闖?”管家的聲音尖利,手里的藤條往地上抽得啪啪響,“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是你這種潑皮能進的?”
漢子被推得一個趔趄,卻沒惱,反倒咧開嘴笑了,黃黑的牙齒縫里還塞著點韭菜葉?!澳闳ネ▓舐暎驼f我是王妃的堂兄,楊國忠。”他的聲音帶著股蒲州的土腔,像砂紙蹭過木頭,“我找我妹子,有正經(jīng)事。”
“王妃的堂兄?”管家像是聽見了天大的笑話,“就你?也配?上個月城西賭坊還在找你要債呢,當我們王府的人是瞎的?”
楊國忠的臉沉了沉,手往腰后摸了摸,像是要掏什么東西??擅揭话胗滞W×?,只是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朱漆門,眼里的光像淬了毒的釘子。
這時,門內(nèi)傳來聲輕咳,是阿蠻。她提著個食盒,看見門口的光景,腳步頓了頓,趕緊轉(zhuǎn)身往內(nèi)院跑。
楊玉環(huán)正在梨園練琵琶,舊琴的弦松了,調(diào)了半天都不對勁。聽見阿蠻說“楊國忠來了,在門口被管家攔著”,她撥弦的手猛地一頓,琴弦發(fā)出聲悶響,像誰在胸口捶了一拳。
“他來做什么?”她的聲音有點發(fā)緊。自爹去世后,這位堂兄就沒正經(jīng)活過,在蒲州時賭錢輸了就去偷,被人打斷過腿;后來跑到長安,聽說更混得不成樣子,怎么會找到王府來?
“看樣子,是來借錢的。”阿蠻壓低聲音,“管家說他欠了賭坊的錢,被人追得急。”
楊玉環(huán)放下琵琶,琴身上的斷痕在陽光下看得清楚。她想起小時候,楊國忠還不是這樣。那時他總帶著她去錦江里摸魚,他的水性好,能在水里憋氣半炷香,每次都能摸到最大的那條。有次她被水蛇嚇哭了,他徒手抓住蛇,捏斷了七寸,說“妹子別怕,有哥在”。
可現(xiàn)在,那個能捏斷蛇頭的少年,怎么就成了人人喊打的潑皮?
“我去看看?!彼酒鹕恚g塞了個布包——里面是她攢的碎銀,本想給阿蠻打支新銀釵的。
李瑁不知何時站在梨園門口,手里捏著卷《漢書》,眉頭皺著:“別去?!彼穆曇舨桓?,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這種無賴,沾上了就甩不掉?!?/p>
楊玉環(huán)回頭看他,他的月白錦袍在梨花影里泛著光,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伤?,她不是。她的根在蒲州的泥里,在蜀地的雨里,那些她想甩也甩不掉的過往,此刻就堵在王府門外。
“他再不好,也是我哥?!彼穆曇艉茌p,卻帶著點犟勁,“爹臨終前說,家人總要互相幫襯?!?/p>
李瑁沒再攔她,只是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梨花深處,手里的書卷被捏得發(fā)皺。他想起母妃說的“楊家根基淺,恐有隱患”,心里像壓了塊濕棉絮,沉得喘不過氣。
楊玉環(huán)走到角門時,正聽見楊國忠在跟門房對罵。他的嗓子啞得像破鑼,罵的話粗得能掉渣,什么“狗眼看人低”,什么“等老子發(fā)達了,把你們都扒了皮”。
“哥?!彼傲艘宦?。
楊國忠猛地回頭,眼里的戾氣瞬間收了收,卻又很快換上副諂媚的笑:“妹子!你可算出來了!哥找你找得好苦!”他想往她跟前湊,卻被她身后的護衛(wèi)攔住了。
“有事說事?!睏钣癍h(huán)往后退了半步,拉開距離。他身上的酒氣混著汗味,像打翻的泔水桶,讓她想起蜀地夏天腐爛的荷葉。
“哥最近……手頭有點緊。”楊國忠搓著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腰間的布包,“城西的張屠戶追得急,說再不還錢,就要卸我一條腿……妹子,你看在死去的大伯份上,借哥點銀子周轉(zhuǎn)周轉(zhuǎn)?”
他的手指動了動,像是想上來搶,卻被護衛(wèi)的刀鞘擋住了。
楊玉環(huán)把布包往他手里一塞,聲音冷得像冰:“這是最后一次?!辈及艹?,碎銀硌得手心發(fā)疼,“拿著錢,好好找份活干,莫要辜負了這身骨頭?!?/p>
楊國忠掂了掂布包的重量,臉上的笑突然變得詭異。他捏起塊碎銀,往嘴里一塞,“咔嚓”咬出個牙印,又吐回布包里:“妹子放心,哥不會讓你失望的。”他的牙印在銀塊上泛著白,像個丑陋的印記。
“等著瞧?!彼蝗粔旱吐曇?,眼里閃著狼一樣的光,“不出三年,我楊國忠要讓這長安城里的人,都知道我的名字!”
說完,他揣著布包,頭也不回地鉆進了柳絮里,背影歪歪扭扭的,像條找不著家的野狗。
楊玉環(huán)站在原地,手里還留著碎銀的涼意。她想起剛才他咬銀塊的樣子,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那股狠勁,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只是她的狠勁藏在琵琶里,他的,卻露在牙齒上。
“他咬銀子做什么?”阿蠻捂著鼻子,嫌惡地皺眉。
“怕銀子是假的吧。”楊玉環(huán)笑了笑,笑得眼角發(fā)酸,“他以前在蒲州,被人用假銀子騙過。”
回到內(nèi)院時,李瑁還在梨園。他把書卷放在石桌上,手指輕輕敲著桌面,發(fā)出“篤篤”的響,像在算什么賬。
“他走了。”她說。
“嗯。”李瑁沒抬頭,“你不該幫他?!?/p>
“我知道?!彼谒麑γ孀?,撿起地上的琵琶,卻沒彈,“可我總想著,他或許能改。”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崩铊=K于抬頭看她,眼神里帶著點她看不懂的復雜,“這種人,給點陽光就想占滿整個院子。你今天幫了他,他日他就敢登堂入室,把你的家底都掏空。”
他的話像把鈍刀子,割得她心口疼??伤荒芊瘩g——她見過賭徒的瘋狂,見過那些被欲望吞噬的眼睛,像暗夜里的狼。
“我不會再管了?!彼拖骂^,看著琴身上的斷痕,突然覺得那痕像道鴻溝,一邊是她想抓住的親情,一邊是她該守住的規(guī)矩。
那天晚上,李瑁在書房待到很晚。燭火下,他看著母妃送來的密報——上面寫著“楊國忠,蒲州人氏,屢犯賭案,與市井無賴為伍”,后面還有一行小字:“其妹玉環(huán),似對其頗為縱容?!?/p>
他拿起朱砂筆,想在后面批注“嚴加看管”,筆尖懸了半天,卻終究沒落下。他想起她在角門遞銀子時的背影,倔強得像株頂風的野草,突然覺得,或許他永遠也不懂她心里的那些牽絆。
而此刻的長安城另一頭,楊國忠正坐在“醉仙樓”里,把碎銀往桌上一拍:“上好酒!上好菜!”他的牙印還留在銀塊上,像個炫耀的勛章。
鄰桌的潑皮湊過來:“忠哥,哪來的銀子?莫不是偷的?”
楊國忠灌了口酒,酒液順著嘴角往下淌:“偷?老子用得著偷?”他往壽王府的方向瞥了一眼,眼里的光像淬了毒的刀,“老子有個好妹子,現(xiàn)在是壽王妃!將來……說不定是皇親國戚呢!”
潑皮們哄堂大笑,說他做夢??伤还?,他知道,他的夢,就藏在那袋帶著牙印的碎銀里——那是他的救命錢,也是他的敲門磚。
他想起妹子說的“莫要辜負這身骨頭”,突然覺得這話可笑。骨頭算什么?能當飯吃?能換銀子?能讓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都跪在他面前?
他要的,從來不是什么“好好活”,而是要把那些曾經(jīng)踩在他頭上的人,都踩在腳下!
夜深時,楊國忠揣著剩下的銀子,摸進了吏部侍郎家的后門。他知道,要想往上爬,光靠妹子的碎銀不夠,得找條更粗的腿抱。
而壽王府的梨樹下,楊玉環(huán)正把那支沾過楊國忠牙印的碎銀埋進土里。阿蠻問她:“埋了干嘛?怪可惜的?!?/p>
“臟?!彼穆曇艉茌p,像怕被誰聽見,“沾了不該沾的東西?!?/p>
月光落在她的發(fā)間,步搖上的珍珠晃著冷光。她想起楊國忠說的“等著瞧”,心里像被柳絮堵了,悶得發(fā)慌。她不知道,這句狠話,會在日后的歲月里,像顆毒種子,在她埋下碎銀的地方生根發(fā)芽,長成參天大樹,最終把她和李瑁,都纏得喘不過氣。
李瑁站在廊下,看著她蹲在樹下埋銀子的樣子,像個在贖罪的孩子。他突然覺得,他們之間隔著的,或許不只是身份,不只是規(guī)矩,還有那些她甩不掉的過往,那些他看不懂的牽絆。
夜風卷起梨花,落在埋銀的地方,像蓋了層薄雪??稍俸竦难采w不住那銀塊上的牙印,像個丑陋的預兆,預示著一場即將到來的風暴。
楊玉環(huán)拍了拍手上的土,轉(zhuǎn)身時看見李瑁站在月光里,像幅畫。她想走過去,卻又停住了——她知道,有些東西,從她把碎銀塞給楊國忠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不一樣了。
那道兄妹間的縫隙,終究還是裂到了她和他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