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五年的七夕，長安的夜空被洗得發(fā)白。壽王府的池塘里，荷葉托著露水，像捧著無數(shù)顆碎星。楊玉環(huán)坐在臨水的廊下，手里捏著半塊沒吃完的巧果，糯米粉混著芝麻的香，在晚風(fēng)里散開，引得池邊的螢火蟲都聚了過來，綠光一閃一閃的，像誰撒了把碎鉆。
“在想什么？”李瑁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墨香。他手里拿著張灑金箋，上面是剛寫就的詞，墨跡還泛著潮。
楊玉環(huán)回頭，看見他的月白錦袍在星光里泛著柔光，像浸了水的玉。“在想蜀地的七夕?！彼炖锶丝谇晒鸬冒l(fā)膩，“爹會用青竹枝搭鵲橋，說牛郎織女踩著竹葉就能相會。”
李瑁在她身邊坐下，把詞箋遞過來。箋上的字清雋，是他慣常的筆跡：“銀漢垂星斗，金風(fēng)動桂香。愿作雙飛燕，年年繞畫梁?！?/p>
“雙飛燕。”楊玉環(huán)輕聲念著，指尖劃過“燕”字的最后一筆，像拖著條看不見的尾羽。她想起去年七夕，他們還在洛陽，他帶她去邙山看螢火蟲，說要像它們一樣，聚在一起照亮路。可現(xiàn)在，螢火蟲還在，路卻好像岔開了。
“不好嗎？”李瑁的聲音里帶著點期待，像個等著夸獎的孩子。他很少寫這樣的軟詞，往常要么是讀《漢書》，要么是論兵法，只有在她面前，才會露出這點文氣。
楊玉環(huán)沒回答，只是抬頭望向星空。銀河確實像條發(fā)亮的帶子，可她總覺得那帶子太細(xì)，像根隨時會斷的絲線?！把嘧右矔患渎涞??！彼蝗徽f，聲音輕得像嘆息，“去年在曲江池，我就見過獵戶射燕，說它們的巢里有珍珠?！?/p>
李瑁捏著詞箋的手猛地一緊，紙角被攥出褶皺?！斑@里是王府，沒人敢射箭。”他的聲音有點發(fā)澀，像被露水打濕的弦。
“宮里呢？”楊玉環(huán)轉(zhuǎn)過頭，眼睛亮得驚人，“宮里的燕子，也能安穩(wěn)繞畫梁嗎？”
她想起前幾日去含涼殿，聽見武惠妃和馮姑姑說話，提到“東宮不穩(wěn)”“須早做打算”。那時她不懂，可昨夜李瑁在書房嘆氣，說“母妃又在跟陛下進(jìn)言”，她突然就明白了——這長安的天，不像看起來那么藍(lán)。
風(fēng)突然大了，卷著詞箋往池塘里飛。李瑁伸手去抓，卻只撈到個角，眼睜睜看著那張紙飄落在水面上。墨跡遇水暈開，“雙飛燕”的“燕”字化了，只剩下右下角的“灬”，和旁邊暈染的墨團(tuán)湊在一起，像個模糊的“碎”字。
“別撿了?！睏钣癍h(huán)拉住他的手，他的指尖冰涼，像剛從池里撈出來的。“字在心里就夠了?！?/p>
可她知道，有些東西，碎了就是碎了，拼不回去的。就像那支裂了縫的玉簪，就像楊國忠咬過的碎銀，就像此刻水面上那個“碎”字，都在說同一個道理。
遠(yuǎn)處突然傳來吶喊聲，“喝——哈——”的，震得廊下的燈籠都晃了晃。是禁軍在操練，往常這個時辰早就歇了，今夜卻格外熱鬧。
“怎么回事？”楊玉環(huán)往聲音來處望，夜色濃得像墨，什么也看不見。
李瑁的臉色沉了沉，側(cè)耳聽了聽：“許是陛下加了夜訓(xùn)?！彼穆曇粲悬c含糊，像在隱瞞什么。
吶喊聲越來越近，隱約能聽見里面夾雜著別的詞，不是操練的號子，倒像在喊人名。楊玉環(huán)把耳朵貼在廊柱上，屏住呼吸——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像被風(fēng)撕成了碎片，可她還是聽清了幾個字：“……誅……武……”
“誅武？”她猛地回頭看李瑁，眼睛瞪得圓圓的，“他們在喊誅武？”
武惠妃是李瑁的母親，喊“誅武”，不就是要……她不敢想下去，只覺得后背發(fā)涼，像被池里的露水濺了滿身。
李瑁猛地捂住她的嘴，手指掐得她唇瓣生疼。“別亂說！”他的聲音壓得極低，眼里的光像驚惶的鳥，“是你聽錯了，他們喊的是‘逐胡’，最近西域不太平?！?/p>
可他的手在抖，聲音也在抖，騙不了人。楊玉環(huán)掰開他的手，舌尖嘗到點血腥味，是被他掐破的。“是不是東宮那邊……”
“閉嘴！”李瑁的聲音突然變得嚴(yán)厲，像換了個人。他站起身，背對著她，望著漆黑的夜空，肩膀繃得像拉滿的弓。
楊玉環(huán)看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陌生。她想起母妃說的“皇家無親情”，想起道姑的“鳳命帶煞”，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掏空了，冷風(fēng)直往里灌。原來那些操練的吶喊，那些模糊的口號，都不是空穴來風(fēng)。這長安的七夕，從來就不是只有巧果和鵲橋。
“我們回屋吧?！彼酒鹕?，巧果掉在地上，滾到池邊，被只螢火蟲照亮，像顆被遺棄的星。
李瑁沒動，只是望著遠(yuǎn)處的宮墻。那里的燈火比星星還亮，卻透著股說不出的冷。“你知道為什么母妃非要讓你做壽王妃嗎？”他突然問，聲音里帶著點自嘲。
楊玉環(huán)沒說話，等著他的答案。
“因為東宮那位，母妃視他為眼中釘。”李瑁的聲音很輕，像怕被夜風(fēng)吹走，“她想讓我爭，想讓楊家成為我的助力?？伤恢?，你連自己的堂兄都護(hù)不住，又怎么護(hù)得住我？”
他的話像把冰錐，狠狠扎進(jìn)楊玉環(huán)的心里。原來那場賜婚，那支裂簪，那些看似溫情的日子，都藏著這樣的算計。她不是他的雙飛燕，只是他母親棋盤上的一顆子，一顆或許能用來擋箭的子。
“那你呢？”她的聲音啞得像破鑼，“你寫‘雙飛燕’的時候，心里也是這么想的嗎？”
李瑁轉(zhuǎn)過身，眼里的光像熄滅的燭火?！耙郧安皇?。”他的聲音里帶著點絕望，“以前我只想帶你去看螢火蟲，去聽胡商彈琵琶，可現(xiàn)在……”
他沒說下去，可她懂了?，F(xiàn)在他們都身不由己，像被線牽著的風(fēng)箏，線在別人手里，飛多高，往哪飛，都由不得自己。
吶喊聲又響起來了，這次更清晰，“誅武”兩個字像冰雹，砸在寂靜的夜里。李瑁的臉色白得像紙，拉起她的手就往回走：“快進(jìn)屋，別讓人看見了?！?/p>
他的手勁很大，攥得她的骨頭生疼。楊玉環(huán)被他拽著跑，裙角掃過廊下的青苔，帶起一串水珠，像在哭。她回頭看了一眼池塘，那張詞箋還在水面上漂著，“碎”字被月光照得發(fā)亮，像個嘲諷的笑。
回到臥房，李瑁反手鎖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紅燭的光落在他臉上，一半亮，一半暗，像藏著兩個他。
“對不起?！彼蝗徽f，聲音里帶著哭腔，“我不該讓你卷進(jìn)來的。”
楊玉環(huán)走到他面前，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那雙曾經(jīng)盛滿星光的眼睛，現(xiàn)在只剩下疲憊和恐懼，像只受傷的鹿。“這不是你的錯。”她的聲音很輕，“也不是我的錯。”
或許從她走進(jìn)這王府的那天起，就注定要卷進(jìn)來。從蜀地的雨，到洛陽的牡丹，再到長安的宮墻，她的命運早就被看不見的線纏緊了。
李瑁從懷里掏出個小小的銀鎖，上面刻著兩只交頸的燕?！斑@是我生辰時，母妃給的，說能鎖住福氣?！彼雁y鎖往她手里一塞，“明天你就回永興坊住些日子，說身子不適，等風(fēng)頭過了再回來。”
楊玉環(huán)捏著銀鎖，冰涼的金屬貼著掌心，像塊烙鐵?！澳悄隳兀俊?/p>
“我沒事?！崩铊Ｐα诵?，笑得比哭還難看，“我是皇子，他們不敢動我?！?/p>
可他眼里的恐懼騙不了人。她想起剛才的吶喊聲，想起母妃腕上的玉鐲，想起楊國忠說的“等著瞧”，突然覺得這王府像座搖搖欲墜的橋，隨時會塌。
“我不走?！彼雁y鎖還給他，聲音里帶著點犟勁，“要塌，就一起塌。”
李瑁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砸在銀鎖上，發(fā)出細(xì)碎的響。他伸手抱住她，力道大得像要把她揉進(jìn)骨血里?！坝癍h(huán)，我后悔了?！彼穆曇暨煅手?，“我不該讓你做壽王妃，不該讓你進(jìn)這趟渾水。我們回洛陽好不好？回邙山看螢火蟲，再也不回來了?！?/p>
楊玉環(huán)靠在他懷里，聽著他的心跳聲，又快又亂，像要跑出來。“回不去了?！彼p輕拍著他的背，像哄個孩子，“我們是燕子，已經(jīng)落在這畫梁上了?！?/p>
窗外的吶喊聲漸漸遠(yuǎn)了，可那“誅武”兩個字，像刻在了空氣里，怎么也散不去。紅燭燒到了底，開始噼啪作響，像在數(shù)著什么。
天快亮?xí)r，李瑁睡著了，眉頭卻還皺著，像在做噩夢。楊玉環(huán)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鏡里的自己。發(fā)髻上的鳳凰步搖還在，只是珍珠的光看著有點冷。她想起那張落在池里的詞箋，想起那個“碎”字，突然覺得，或許他們真的成不了雙飛燕。
她從妝奩里取出李瑁寫的詞稿——昨晚他又寫了一張，藏在她的琵琶盒里。這次的詞短了些：“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與君同此夜，不負(fù)少年游?！?/p>
少年游。她笑了笑，眼淚卻掉了下來。他們的少年游，早就結(jié)束了。從她接旨的那天起，從她摔碎玉簪的那天起，從楊國忠咬碎銀的那天起，就結(jié)束了。
她把詞稿疊成只小紙船，輕輕放進(jìn)窗臺上的水盆里。紙船漂到盆底，墨跡暈開，“不負(fù)少年游”的“負(fù)”字化了，只剩下“不”和“少年游”，像句沒說完的話。
遠(yuǎn)處的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操練的吶喊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早朝的鐘聲，沉悶而悠長。楊玉環(huán)走到窗前，看著王府的梨花開得正盛，花瓣上的露水像淚。
她知道，這個七夕過后，有些東西再也回不去了。那雙飛燕的夢，碎在了池水里；少年游的諾，散在了晨鐘里。而她和李瑁，就像被風(fēng)吹到畫梁上的燕，不知道哪一天，就會被暗處的箭射中。
可她不后悔。至少他們還有過螢火蟲，有過邙山的銀河，有過這張被淚水打濕的詞箋。這些就夠了，像蜀地的巧果，再甜，也總有吃完的一天，可那味道，會記一輩子。
晨鐘的最后一聲落下時，李瑁醒了。他走到她身邊，看著水盆里的紙船，沒說話。
“今天我想去梨園彈琵琶?！睏钣癍h(huán)說，聲音很輕，卻很堅定。
李瑁點點頭：“我陪你?！?/p>
陽光透過梨樹葉，在他們身上投下斑駁的影，像幅破碎的畫。楊玉環(huán)想起昨夜的星空，想起那句“燕子也會被箭射落”，突然覺得，就算被射中，能和他一起落在這畫梁上，也算是種圓滿。
只是那時的她還不知道，這圓滿太短暫，像七夕的巧果，甜過之后，只剩下滿嘴的渣。而那些藏在吶喊聲里的暗流，很快就會變成滔天的浪，把他們這對想做雙飛燕的人，沖得七零八落，再也聚不到一起。
池塘里的那張詞箋，還在水面上漂著，“碎”字被太陽曬得漸漸淡了，像個被遺忘的秘密?？擅孛芫退惚贿z忘，也終究是存在過的，就像那些愛過、痛過、掙扎過的痕跡，就算被時光磨平，也會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突然跳出來，刺得人心里發(fā)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