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殘存的幾縷“襄陽大捷”紅綢在狂風中瘋癲抽搐。陳婉睜開眼,琉璃似的眼眸沉寂如古井寒冰。陳婉微微側首,對著暗影中垂首侍立的春杏,聲音平板無波:
“回吧。風灌胸口,悶。”
繡履無聲碾過廊下薄雪,未曾投向柴房半分余光。主仆身影融于深暗,雪地上只余寒風撕扯紅綢的嗚咽。唯有陳婉攏在袖底那只握緊的手,指節(jié)繃得泛白,仿佛要將那污血、藥渣、連同這徹骨的寒,都死死攥碎在掌心。
紅綢如鞭,抽打著凜冽的空氣。那灘混著柳家藥氣的污血,已然深洇進她魂魄的素帛,洗之不褪。
石小滿蜷在草堆里,盯著被扯破的褡褳空袋,眼中只剩一片死灰。而角門外雪地上,那個被踩進泥里的油布包(真細作之物),正滲出深色水痕,無聲無息地融入污雪。
深夜
寒風卷著雪粒子,抽打著回廊懸著的褪色招魂幡。濃烈的藥氣混雜著燒灼的焦糊味,幾乎凝成有形的瘴霧。藥圃中央的空地上,巨大的銅熏籠燒得通紅,里面七絕草根混著麝香、硫磺等物發(fā)出“噼啪”爆響,猩紅的蒸汽翻滾升騰,映得四周飄落的雪花都染上詭異的玫紅色。這就是陳家所謂驅瘟避邪的“赤蛟吐息”——以剛烈霸道的氣味“凈化”府邸,代價則是藥圃奴仆飽受煙熏火燎之苦。
林鳶單薄的身影跪在熏籠下風口處,肩上擔著沉重的藥鋤,每一次費力掀開熏籠側蓋投入新藥草時,那洶涌噴出的熱浪和刺鼻濃煙都讓她猛地后仰,隨即又因牽動前胸新痂而劇烈咳嗽,喉間泛起鐵銹般的血腥味。凍得青紫的手指幾乎握不住藥鋤的把柄。
“呵,好一副西子捧心呢?!?/p>
一道裹著蜜糖似的嬌音自身后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涼薄。柳依依扶著丫鬟的手從暖閣方向娉娉婷婷走來,紫貂斗篷裹得嚴實,兜帽壓得很低,只露出描畫精致的下巴和一點嫣紅唇瓣。她袖中籠著掐絲琺瑯手爐,步態(tài)慵懶,像只踩雪而來的矜貴貓兒。
林鳶脊背一僵,艱難地咽下喉間腥甜,沒有回頭,只是更用力地去撬動那沉重的熏籠蓋。
“聾了不成?沒聽見本姑娘問你話?” 柳依依停在林鳶身后三步遠,特意選了個上風口的位置。濃郁的草藥煙熏味讓她的丫鬟蹙了眉,她卻似渾然未覺,只深深吸了一口那混雜著異香與焦苦的空氣?!斑@‘赤蛟吐息’,聞著倒是霸道提神。聽說你們這些常年泡在藥堆里的賤骨頭,聞慣了反而不覺得嗆?是不是比茅坑的味兒還讓你們安心些?” 她聲音壓低,帶著親昵玩笑的腔調(diào),內(nèi)容卻淬了毒。
林鳶不答,鐵蓋沉重的鉸鏈“嘎吱”作響。濃煙抓住空隙洶涌而出,嗆得她眼淚直流,喉嚨里干嘔出聲。
“嘖嘖,瞧這小可憐勁兒?!?柳依依夸張地輕嘆一聲,腳尖微微點地,繡著纏枝蓮的鞋尖不輕不重地踢起一團混著煤渣的污雪,剛好落在林鳶腳邊?!皬垕邒咭蔡菪牧?,這么重的差事,怎么也不給你預備個遮面的帕子?熏壞了眼倒事小,這七絕草的紅煙可是要命的染料,你這臉皮兒……可配不上這顏色?!彼呓徊?,俯下身,兜帽的陰影讓林鳶看不清她的神情,但那股脂粉混合著冷梅香氣的壓迫感令人窒息。
柳依依似乎很有興致觀賞林鳶的痛苦,看著她熏紅的雙眼和狼狽的樣子。她又慢悠悠地開口:“你說,人是不是賤命才皮實?我屋里熏一星半點兒艾草,都得開著半扇窗透氣兒,不然那味兒沾在裙子上都要嘔三天。你倒好,整個人浸在這紅霧里,還能喘氣?骨頭縫里都腌入味了吧?” 她伸出戴了石榴石戒指的手,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猛地用指甲掐住林鳶握鋤頭的手背,正是那新痂旁邊!
鉆心的疼讓林鳶手一抖,藥鋤差點脫手。
“啊呀!可小心點!” 柳依依佯裝驚呼,迅速縮回手,仿佛被燙到似的甩了甩指尖,“弄壞了這精鋼打的藥鋤事小,若是掀翻了熏籠,這漫天紅火落下來……嘖嘖,那才真真是‘赤蛟睜目’的奇景了呢。到時候燒爛你的賤皮賤骨,可別怨我沒提醒?!?她站直身體,聲音恢復了一貫的嬌媚,卻冷得掉冰渣子。
她不再看狼狽掙扎的林鳶,轉而欣賞起銅熏籠上翻騰不息的猩紅煙氣,那顏色映在她琉璃般的眸子里,竟有幾分妖異的美。“說來也怪,這草平常看著灰突突的,一燒起來倒艷得扎眼。就像某些人啊……” 她的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林鳶布滿凍瘡的臉頰和破舊的衣衫,“……平日里灰頭土臉得像陰溝里的老鼠,被火烤一烤,也能顯出點‘顏色’來?” 她輕笑一聲,笑聲清脆如銀鈴,在刺鼻的藥霧和風雪嗚咽中顯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好了,看你這熏得也差不多了,”柳依依像是看夠了戲,掩著鼻子后退一步,“味兒濃成這樣,想必藥王爺今夜定能‘滿意’的。你可得……跪穩(wěn)當了!仔細捧著這‘赤蛟老爺’的煙息,讓它好好‘舔’遍這藥圃每一寸地皮!咱們陳家子嗣康健、富貴綿長,可全指著你們這些藥骨頭的‘盡心’呢!”
她最后瞥了一眼在濃煙中身形搖晃、咳得撕心裂肺的林鳶,唇邊噙著一絲冰冷的、毫無溫度的弧度。她微微側頭對丫鬟吩咐:“走吧,這味兒開始腌心了?;厝サ糜眯绿缘拿倒逵衤抖嗯輹菏?,去去這腌臜氣?!闭f罷,紫貂斗篷旋起一陣香風,主仆二人施施然消失在通往暖閣的回廊深處。
風雪裹挾著辛辣刺鼻的藥霧,無情地籠罩著藥圃中央那小小孤寂的身影。林鳶的眼被熏得幾乎睜不開,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滾燙的刀子。柳依依的話語,比那灼熱的藥煙更毒,更嗆人,絲絲縷縷,仿佛滲入骨髓的寒冰。她攥緊了手中冰冷的鋤柄,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那嵌入新痂邊緣的痛感清晰銳利,仿佛一個帶著嘲諷的烙印。她望著熏籠里翻騰不休、遇林血則愈發(fā)妖艷猩紅的煙氣,在那片刺目的鮮紅中,滾燙的液體終于沖破了被煙熏火燎的眼眶,卻立刻被熾熱的空氣蒸發(fā)殆盡,只在臉上留下兩道冰冷刺痛的痕跡。身體如風中殘燭般顫抖著,她用盡最后的氣力穩(wěn)住身形,將那沉重的藥鋤重新抬起,對準熏籠的入口。下一次傾倒藥草的動作近乎麻木,唯有胸腔里那顆被羞辱、被灼燒的心臟,在濃霧與寒霜的夾擊下,跳動得緩慢而沉重,卻依舊頑強地搏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