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林鳶居所，窗縫灌進的寒風嗚咽著，如同無數(shù)冤魂低泣，讓墻外那些模糊的喧囂——兵丁巡夜的腳步聲、更夫嘶啞的梆歌——都顯得遙遠而不真實。
“……嗬……嗬……” 斷斷續(xù)續(xù)的、壓抑痛苦的喘息聲，像是被掐住了喉嚨的困獸，竟隔著土墻清晰地傳了過來！位置，正是緊鄰的那間鎖死的柴房！
林鳶猛地一顫，懷里的茯苓糕差點掉落。是…是人？她還以為那間柴房和她這里一樣，只有老鼠和死寂。
“誰？” 柴房里的人似乎也捕捉到了她這邊衣料摩擦的細微聲響，喘息聲驟然停止，換成一聲驚疑的低喝，沙啞粗糲，帶著濃重的戒備，“誰在外面？！” 聲音很年輕，是個少年，但充滿了疲憊和驚惶。
林鳶下意識地捂住嘴，縮得更緊。墻那邊是張明儀命人關押的“探子同黨”，是“臟東西”。陳家的規(guī)矩告訴她，沾上就是死。可那喘息里的痛苦，卻讓她想起娘親最后的日子。
沉默在寒冷的空氣里凝固。半晌，墻那邊的少年自嘲般哼了一聲，帶著濃重的鼻音：“呵…也是，這鬼地方…除了索命的鬼，還能有誰？” 接著是一陣劇烈的、撕心裂肺的嗆咳，伴隨著身體撞擊木柱的悶響，聽得出他在極力壓抑痛苦。
鬼使神差地，也許是藏在她心底那點從未熄滅的、對于“人聲”的渴望戰(zhàn)勝了恐懼，也許是少年那痛苦的嘶鳴喚起了她深埋的共情。林鳶抱著膝蓋，臉埋在臂彎里，用幾乎聽不見的氣音對著冰冷的墻壁縫隙囁嚅：
“你…你病了嗎？” 聲音又輕又啞，像蚊蚋。
那邊的咳嗽猛地頓住。墻里墻外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只有風雪拍打窗欞。
“…沒死呢?！?少年的聲音終于再次傳來，不再粗暴，卻透著濃重的疲憊和自暴自棄，“凍的…餓的…加上被這幫狗養(yǎng)的當沙袋揍……” 他似乎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聲音平穩(wěn)些，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探究，“你…你也是被關進來的？剛聽你……聲音好小?！?/p>
“嗯，” 林鳶的聲音稍微放開了一點點，但依舊輕得像羽毛，“我…我住隔壁。關我的人說…這屋子有瘟氣?！?她頓了頓，想起自記事起這里就是家。
“瘟氣？” 石小滿愣了一下，隨即發(fā)出一聲極短促的、壓抑的冷笑，“呵…瘟在這里面的，怕是外面那些穿金戴銀的主子！關老子…還不是因為老子知道他們藥渣子里埋了人命！” 他語氣陡然激動，又引來一陣抽氣般的咳嗽。
林鳶沉默了。藥渣子…人命…她想起娘親咯出的烏血，想起娘親脖頸上被燙出的蜈蚣疤，想起祖父的遍體鱗傷。
墻那邊喘息平復了些，石小滿似乎覺得隔壁這個聲音小小的“同伴”沒那么大威脅，也可能是在這絕境里本能地想抓住一點與人交流的微光，他放軟了語氣，帶著幾分好奇：
“喂，我說…隔壁的，你是犯了什么事被關這冰窖的？總不會…也認識那張明儀那個老虔婆吧？”
“我…我住這里?！?林鳶小聲回答，覺得這個理由在對方經(jīng)歷的“大罪”面前蒼白得可笑。
“住這？” 石小滿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這是人住…” 他突然剎住話頭，顯然意識到什么。隔壁的這人，恐怕也是那魔窟里的可憐蟲。
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整理思緒。再次開口時，語氣里帶上了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一種對小動物般的憐憫。
“你是犯了事才關你在這把？…關進來很久了嗎？他們不會就一直把你關在這冷窟窿里？？”
“犯事？不清楚，不過…關過很多地方?！?林鳶的聲音依舊輕，但似乎因為對方的關心而微微放松了一點點，“藥圃、廢屋…這里…好像是…是最暖的。” 她想了想，試著描述，“廢屋...的風叫的比這里更嚇人。藥圃的雪…夜里會結(jié)冰棱子。” 在她有限的生命認知里，這就是世界的全部了。藥圃的土，灶房的灰，下人們匆匆的腳，主子的鞭子和冷眼。至于藥圃之外？朱門之外？那如同傳說中模糊的仙界或者地獄，只在祖父偶爾的嘆息和娘親零碎的囈語里一閃而過。
“廢屋？藥圃？” 石小滿的聲音充滿了不可思議，“你…你該不會……從來，沒出過陳家這道大門？” 他被這個認知震撼了。外面城破家亡，流民哀鴻遍野是煉獄，但再苦，也有市井的吆喝、廟會的喧囂、節(jié)慶的燈火…那是活人掙扎的煙火氣！而隔壁這個人，竟然連那道門后的世界是什么樣都不知道？
這個念頭讓他心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憫，甚至暫時壓過了自身的痛苦和憤怒。
“我的老天爺…” 石小滿喃喃道，幾乎忘了控制音量，“那道紅漆的角門…幾步路遠…外面就是汴梁城！熱鬧的時候…朱雀大街上人擠人，肩挨肩…捏面人的、賣糖葫蘆的、耍猴戲的…” 他的聲音因為急切和想要描述的沖動而微微發(fā)顫。
“…糖葫蘆是什么？” 林鳶的聲音帶著純粹的好奇，如同初生嬰兒。她只在祖父偷偷塞給她的姜糖塊上嘗過甜味。
墻那邊石小滿倒吸一口涼氣。“甜果子，外面裹著一層亮晶晶的糖殼…咬一口嘎嘣脆，酸酸甜甜的…” 他努力描繪著，仿佛自己嘴里也嘗到了那滋味，“上元燈節(jié)才好看，滿城掛滿燈籠，走馬燈、兔子燈…河水里還漂著蓮花燈…星星點點，晃得你眼睛都花了…小孩拿著小燈籠滿街跑…還有爆竹，嗖——啪！在夜空里炸開花…”
他描述的場景對于林鳶來說，如同聽神話故事。她想象不出那滿城燈火是怎樣的光亮，能比暖閣的火盆還亮嗎？那爆竹聲，會比陳家祠堂敲的鼓點還響嗎？她聽得入了神，身體不知不覺靠緊了那面冰冷的墻，仿佛這樣能離他口中那個奇異的世界更近一些。腳踝的刺痛似乎也減輕了。
石小滿越發(fā)講得投入，似乎要將那個他習以為常、但在此時此地卻又顯得無比珍貴的外部世界，一股腦塞給墻那邊從未見過光明的囚徒。他講東大街茶館的說書人唾沫橫飛，講西市瓦子里的角抵大漢赤膊相搏，講城隍廟前老乞丐拉的凄涼二胡…他的話語織成了一張生動的網(wǎng)，短暫地籠罩了這個風雪寒夜，為兩個絕望的人搭建了一個虛幻卻溫暖的避難所。
“你…叫什么名字？” 石小滿終于問道，聲音自然而溫和。
“鳶…” 林鳶遲疑了一下，念出那個屬于自己的唯一符號，“…林鳶。我娘…取的?！?/p>
“林鳶？” 石小滿咀嚼著這個名字，猛地一頓！腦中一道閃電劈開記憶的迷霧！藥王廟雪夜…那個用奇怪手法按穴、救了他娘的婦人！那婦人口中囈語般的關切…那蒼白的、病弱卻堅持著的臉…“石嫂子！省些力氣！”“…肺氣沖心…”
還有更深的記憶…那是七年前的事了，那時他還小，跟著娘在藥圃幫短工。聽人悄悄議論過：有個叫林氏的藥奴，在陳家雪夜生孩子，取了胎衣，捧了冰甕…
“林氏？你是說…林大娘的女兒？！” 石小滿失聲驚問，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變形！隔壁那個沉默的、好奇的、從未見過外間世界的“林鳶”，突然和那雪夜里咳血瀕死的石嫂子記憶中一個被提及的、同樣命途多舛的名字重合了！藥王廟里，救了他娘命的，正是林鳶的娘親！
墻這邊的林鳶聽到“林大娘”幾個字，瘦弱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娘親…還有人記得娘親？她眼眶瞬間紅了，哽咽著：“是…是我娘…你…你認得她？”
“恩人?。。。 ?石小滿的淚水再也抑制不住，伴隨著壓抑的嗚咽洶涌而出。他“咚”的一聲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土墻上，雙手也死死摳著墻壁，仿佛能穿過這厚障壁觸碰到墻那邊恩人的女兒?！八幫鯊R！雪夜里！要不是你娘…指點穴位，教我用梅魄湯的法子…又得了…得了貴人相贈靈藥…我娘當晚就…就…” 他泣不成聲，對林氏那幾乎被遺忘的恩情和對陳家更深的恨意在這一刻燃燒到極致！
林鳶也無聲地落下淚來。原來還有人記得娘親的好，記得娘親的溫暖，而不是只記得她是“藥奴”。
良久，石小滿壓下悲聲，擦去糊滿視線的淚，對著那堵冰冷堅硬的墻，如同對著神明起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底最滾燙的血里淬煉出來，充滿了決心和力量：
“鳶兒妹妹！你聽著！我石小滿…欠你娘一條命！欠你林家的恩情！天無眼，讓你陷在這魔窟里！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只要…只要我能活著走出這柴房！我發(fā)誓！傾盡所有！拼上性命！也要幫你逃出去！帶你…去看看我跟你說的花燈，嘗嘗那甜酸的糖葫蘆！看看真正沒有雪的晴天是什么模樣！這恩…我替石家血脈還！這輩子還不上，下輩子還！天打雷劈也認了！”
“石家哥哥…” 林鳶第一次叫出這個稱呼，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冰冷的泥土上。黑暗中，絕望的深淵里，似乎有了一根看不見的繩索垂了下來。她抱緊了懷里的樹皮和茯苓糕，感受著粗糙木刺扎著手心的微痛，仿佛攥住了那模糊希望的一點實體。她從懷里陶片的邊緣摳下一小點堅硬的硬殼（茯苓糕邊沿風干的硬塊），努力地、笨拙地，試圖塞進墻上的那條裂縫里?！敖o…吃…吃了暖…” 那是她僅有的、能給出的“糖葫蘆”。
就在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