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小滿被關(guān)押第七日。
陳婉裹著素青斗篷,悄然避過巡夜的燈籠,站在柴房院墻的暗影里。春杏低聲與看守柴房的一個粗使婆子(王婆子手下)嘀咕了幾句,塞過去一小角碎銀。婆子左右張望,惴惴不安地收下銀子,挪開了幾步,假裝在墻角除雪,實際放哨。
陳婉走近柴房唯一能窺見內(nèi)里模糊景象的木窗破洞處,窗紙早已撕爛,只胡亂糊著幾根草梗擋風(fēng)。她清冷的聲音壓得很低:
“里面的人,聽著。石小滿?”
柴房內(nèi)枯草堆上蜷縮的人影動了動。石小滿抬起頭,逆著微光勉強辨認出窗外清冷的輪廓,心頭疑惑與警惕交織。
“石嫂子,”陳婉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像詢問天氣,“藥王廟那晚之后,她還好嗎?”
石小滿心中一痛,隨即涌起憤怒。陳家害了他娘,這人竟來問?他咬緊牙關(guān),從齒縫里擠出:“死了…喝了陳…你們家的‘恩惠藥’,沒挺過正月…” 話語含糊其辭,故意繞過那些不堪的細節(jié),可字里行間淬毒的恨意卻再清晰不過。
窗外的身影似乎有極細微的停頓,沉默了幾息。寒風(fēng)卷過,送來她下一個問題,聲音更低更清冷:
“偽齊探子,你真不認識?或是被人利用?想活命,就說實話。”
石小滿幾乎冷笑出聲:“不認識!我石小滿世代汴梁清白更夫!我娘就是個藥圃幫傭的老婆子!” 他語氣斬釘截鐵,“攀扯主家?呵,是你們陳家…” 他猛地剎住,想到窗外是“貴人”,硬生生咽下了后面的話,只余憤怒的喘息。
陳婉還未及再問——
“喲——!這不是碗婉姐姐么?”
一聲嬌笑如同淬了冰花的銀鈴,驟然從身后回廊轉(zhuǎn)角傳來!柳依依扶著丫鬟,踩著簇新的粉緞繡鞋,仿佛月下仙子般娉婷而至。她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訝和關(guān)切,目光在陳婉與柴房之間流轉(zhuǎn),笑意盈盈:
“這起更天寒氣最傷身,婉姐姐怎的跑到這腌臜地方來吹風(fēng)?莫不是…為了這關(guān)著的賊骨頭?” 她走近,狀似親昵地去挽陳婉的手臂,金縷袖口帶起一陣濃郁的冷梅香風(fēng),“義母方才還念叨婉姐姐體弱,要我瞧著點呢。”
陳婉不動聲色地避開了她的手,聲音依舊平淡無波:“藥圃清點藥渣,路過而已。聽聞關(guān)了個滿嘴胡言的,好奇多問一句罷了?!?/p>
柳依依掩口輕笑,眼神卻像鉤子似的飄向柴房破窗:“嘖嘖,婉姐姐心真善。這種下賤東西,攀扯主家、勾連敵國賊寇,早該丟給鄭將軍扒皮抽筋!義父心慈留他一命已是天恩,可值不得婉姐姐費神。” 她的話聽起來義憤填膺為陳家,句句卻都扎在石小滿的心尖上,更像是在點給陳婉聽——別沾這麻煩!“再說了,”她眼波流轉(zhuǎn),笑容愈發(fā)甜美無辜,“這種人嘴里能有幾句實話?吐出來的怕都是喂狗的屎!平白污了姐姐的耳朵呢!”
石小滿在房內(nèi)聽得清清楚楚,氣得渾身發(fā)抖,指甲深深摳進掌心皮肉。
陳婉不再看那扇破窗,轉(zhuǎn)身便走,只留下一句聽不出情緒的話:“風(fēng)大,凍瘡犯了。回了。”
柳依依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又望了望柴房破窗,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嘲弄笑意,這才施施然跟著離去。
春杏連忙縮回墻根,大氣不敢出。
柴房內(nèi)陷入死寂,只有石小滿粗重的呼吸和心臟擂鼓般的跳動。
柴房的陰冷于算計被暫時拋在身后,幾日后,城府內(nèi)院另一處精巧所在——雪塢軒窗內(nèi)卻是暖意融融,梅香暗浮。
“雪塢”小巧精致,暖爐生香。軒外白梅點點,軒內(nèi)鋪設(shè)茵褥、幾案。點心茶果皆是汴梁時新樣式(玉饕樓主打)。侍女們靜立侍奉。
柳依依殷勤攙扶陳老夫人坐定,聲音甜美:“老祖宗您瞧,馮家妹妹、鄭家姐姐們都到了!今日就圖個姐妹們清閑自在,賞梅說笑。” 她環(huán)視眾人,“老祖宗說了,大家只管隨意,就當(dāng)在自己家!”
老夫人和藹頷首,簡單用了點東西,便離席。柳依依送至門口,揚聲囑咐:“春杏姐姐,仔細老祖宗的暖手爐!”姿態(tài)十足。
柳依依坐回(陳老夫人剛才的座位下首位置),儼然成了主人…笑靨如花:“好啦,老祖宗慈愛,把地兒讓給咱們自在說話。姐妹們別拘著,快嘗嘗這梅花酥!依依特意囑咐多加一層糖霜,合女兒家口味!” 她親熱地拿起一塊遞給鄭家小娘子。
鄭家小娘子接過,笑著道謝:“多謝柳妹妹費心。陳祖母慈愛,依依妹妹也辦得周到。”
柳依依掩口笑:“妹妹粗笨,就盼著姐妹們開心。說來,也是義父疼我,許我?guī)椭婺覆俪中┦拢@才學(xué)了點皮毛?!?她目光轉(zhuǎn)向陳婉,“婉姐姐,你說是不是?府里雜事多,你身子嬌貴,這些瑣事自有我和張嬤嬤她們分擔(dān),你也好靜養(yǎng)?!?/p>
陳婉輕啜一口清茶:“祖母疼你,讓你代勞,是你伶俐。我閑著幫襯些零星小事也使得。”
馮家小娘子適時開口,看向窗外:“這株老梅開得真精神。不知是何品種?”
柳依依立刻接道:“姐姐好眼力!這是西城根王員外家祖?zhèn)鞯墓琶罚x父費了大功夫才移栽過來兩棵呢!” 她話鋒一轉(zhuǎn),笑意帶絲促狹,“說到府里的事呀,前幾日倒是嚇了我一跳!聽說西院柴房那邊動靜鬧得挺大?好像是抓了個……什么偷藥材的賊?”
李娘子好奇:“賊?敢偷到陳家藥圃來?膽子不小!”
柳依依嘆氣,刻意壓低了聲音(卻足以讓所有人聽清):“可不是嘛!還是個更夫,叫石…石小滿的!義父和張管事查著呢。不過這賊骨頭嘴硬得很,還攀扯是什么偽齊探子栽贓…” 她眼神若有似無地瞟向陳婉,“說來也怪,聽說婉姐姐還特意去了藥圃清點藥渣?姐姐可在那附近撞見過什么古怪人沒有?真怕驚擾了姐姐!”
軒內(nèi)頓時一靜。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陳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