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軍大營,臨時帥府。
這座被征辟的富商大宅,早已褪去了昔日的奢華氣息。雕梁畫棟被厚重的帷幔遮去大半,空氣中彌漫著塵土、鐵銹和一股揮之不去的血腥硝煙味。原本用來宴飲賞樂的正廳,草草撤去了多余的陳設(shè),只余下幾張沉重的條案和一張巨大的、臨時充當帥案的紫檀木桌,便成了定州軍最高統(tǒng)帥秦遠山的議事之所。
廳內(nèi)氣氛凝重得如同灌滿了鉛。幾名披掛整齊、神情肅穆的將官分列兩側(cè),鎧甲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幽冷的光。他們的目光,復雜難辨,或?qū)徱暋⒒蛱骄?、或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齊齊聚焦在廳堂中央,那個挺立如松的身影上。
陸沉。
他身上的軟甲破損不堪,沾滿干涸的泥漿和暗褐色的污漬。左腿外側(cè)的傷口雖已結(jié)痂,但行走間依舊能看出一絲微跛。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風霜和尚未完全褪去的疲憊,唯有那雙眼睛,沉靜而銳利,如同淬火的寒星,毫不避諱地迎接著來自上方的、各種意味的目光。
三萬大楚邊軍精銳一朝崩潰,草甸血戰(zhàn),尸橫遍野。奉命斷后的常勝營,更是死戰(zhàn)不退,最終落得個全軍盡墨的下場!更令人痛徹心扉的是——營旗丟失!這幾乎成了釘在定州軍恥辱柱上的一顆毒釘!
大楚立朝近三百年,軍旗便是軍魂!在戰(zhàn)時被成建制消滅、丟失營旗的慘劇,史書所載,僅有五次!而那五次事件的主角,無論后來立下何等煊赫戰(zhàn)功,終其一生,都未能封侯拜公,榮耀之路被這道無法磨滅的污點徹底堵死!恥辱將永遠伴隨其名,被后人評說。秦遠山每每思及此處,便覺心頭如同被毒蛇噬咬,恨意滔天!恨蠻族的兇殘,更恨那個葬送了大軍的蠢貨賀云虎!
而此刻,攤開在秦遠山面前那張巨大紫檀帥案上的,正是那面將定州軍從恥辱深淵邊緣拉回來的旗幟——常勝營軍旗。
它早已不復昔日的威嚴與榮光。猩紅的底色被濃煙、烈火、層層疊疊的血污浸染成一種近乎發(fā)黑的暗褐。旗面本身破破爛爛,比最貧苦農(nóng)戶家的抹布還要不堪。巨大的撕裂口如同猙獰的傷疤,橫貫中央,將原本威嚴的“楚”字撕扯得面目全非。無數(shù)箭矢、刀槍留下的破洞遍布其上,像一只只絕望空洞的眼睛,無聲地訴說著那場慘烈到極致的廝殺。
秦遠山粗糙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沉重,緩緩撫過旗面上那道最觸目驚心的巨大撕裂口邊緣。指尖傳來的粗糙觸感和那冰冷的硝煙氣息,瞬間將他拉回了黑石草甸那片尸山血海。震天的喊殺聲、瀕死的慘嚎、刀鋒入骨的悶響、戰(zhàn)馬倒斃的悲鳴…無數(shù)血腥的畫面伴隨著濃烈的死亡氣息洶涌而來,沖擊著他這位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
他仿佛看到了這面殘破的旗幟下,無數(shù)年輕而熟悉的面孔在蠻族鐵蹄前怒吼著倒下,鮮血浸透了腳下的土地,染紅了這面他們誓死守護的軍旗!那慘烈的景象是如此清晰,如此真實,讓秦遠山的心臟猛地一陣抽痛,眼前竟有些發(fā)黑,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巨大的悲痛和沉重的愧疚感如同無形的巨石,狠狠壓在他的心頭。
“將軍!”一個低沉而關(guān)切的聲音在右側(cè)響起。右協(xié)領(lǐng)軍、偏將周烈敏銳地察覺到了主帥的異樣,低聲提醒道。
這一聲輕喚,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驚醒了沉浸在血色回憶中的秦遠山。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氣血和眼中的酸澀,目光重新聚焦在階下那個身影之上。
“陸沉…”秦遠山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很好!常勝營奉命斷后,死戰(zhàn)不退,全軍盡墨!然其忠勇,掩護我定州主力得以安然撤回,此乃大功!”他頓了頓,目光落回案上那面破旗,語氣中透出一份前所未有的鄭重:“而你,能從尸山血海、敵寇環(huán)伺之中,護得常勝營軍旗不失,將其帶回定州!此一舉,使我定州軍免遭失旗之奇恥大辱!這里,本將…要多謝你了!”他竟微微頷首,對著一個九品校尉,表達了一份超越軍階的謝意!
階下眾將,神色各異。周烈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贊許。而站在左側(cè)下首的新任選鋒營參將周猛,眉頭則不易察覺地微蹙了一下。
陸沉感受到那沉甸甸的謝意和滿廳復雜的目光,心頭也是一凜。他毫不猶豫地踏前一步,右拳重重叩擊在胸甲之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動作牽扯到腿傷,帶來一陣刺痛,但他身姿依舊挺拔如松,朗聲道:“軍旗乃軍人之魂!護旗歸營,乃末將本分!常勝營袍澤盡歿,陸沉茍活,不敢當將軍之謝!唯愿重建常勝營,再戰(zhàn)蠻族,為同袍雪恨!”他的聲音清越而堅定,在寂靜的大廳中回蕩,帶著一股斬釘截鐵的決絕。
秦遠山眼中精光一閃,深深地看著陸沉,緩緩點頭:“草甸之敗,罪在本將用人失察,非爾等將士之責!你…很好!能在敵軍重重圍困之下,保住營旗,全身而退,足見智勇!你于國有功!于定州軍有大功!”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掃過廳內(nèi)眾將,聲音陡然提高,帶著統(tǒng)帥的決斷力:“諸位!常勝營軍旗既存,依《大楚軍制條例》,常勝營當重建!諸位意下如何?”
周烈立刻出列,抱拳道:“大帥明鑒!軍旗在,營魂不滅!常勝營自當重建!此乃激勵士氣、告慰英靈之舉!末將附議!”
然而,新任選鋒營參將周猛卻微微皺了下眉,也踏前一步,聲音沉穩(wěn)卻帶著一絲為難:“大帥,重建常勝營,自是應當。然則…眼下從前線退回的潰兵,已盡數(shù)編入新建之選鋒營。選鋒營雖已初具建制,但兵員尚未滿額,且各部仍在磨合整訓之中。若此時再抽調(diào)兵員重建常勝營…”他話語未盡,但意思已然明了——人手不足,難以兼顧。
秦遠山“嗯”了一聲,眉頭微不可察地鎖緊。重建選鋒營是草甸敗后穩(wěn)定軍心的緊急舉措,各級軍官早已任命到位,其中周猛便是他頗為倚重的心腹將領(lǐng)之一,其兄周烈更是右協(xié)領(lǐng)軍,定州軍目前的中流砥柱。此刻若要從選鋒營抽人,無疑是動了周猛的根基,也間接拂了周烈的面子。
秦遠山目光再次落在階下陸沉身上。此子能從絕境中帶回軍旗,足見其勇;面對滿帳將官,應答條理清晰,不卑不亢,更顯其智。假以時日,必是一員難得的驍將。重賞是必然的,但他堅持要歸建常勝營,這份執(zhí)著和對舊部的忠誠,卻讓眼下的局面有些棘手。
權(quán)衡只在瞬息之間。秦遠山眼底閃過一絲決斷。周烈兄弟是他現(xiàn)在穩(wěn)定軍心、守住定州不可或缺的臂膀,分量遠非一個剛嶄露頭角的陸沉可比。況且,陸沉所求,他也已允了重建常勝營,只是兵員…只能徐徐圖之。
心下計較已定,秦遠山臉上露出一絲和煦的微笑,目光轉(zhuǎn)向陸沉:“陸校尉,你攜回常勝營軍旗,于國于軍皆是大功!當重賞!”他聲音一頓,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陸沉心領(lǐng)神會,這是要擢升了!他毫不猶豫,單膝跪地,甲葉鏗鏘作響:“末將聽令!”
“自即日起!”秦遠山的聲音洪亮而清晰,響徹整個議事廳,“擢升原云麾校尉陸沉,為振武校尉!”(云麾校尉正九品下,振武校尉正七品下!連跳兩級?。?/p>
階下眾將,包括周烈、周猛在內(nèi),眼中都掠過一絲訝色。僅憑帶回一面破旗,便連升兩級!這賞賜不可謂不重!足見秦遠山對此功、對此人的看重!
陸沉心中也是劇震!一股巨大的驚喜瞬間沖散了連日來的疲憊和沉痛!在這等級森嚴的亂世,官階便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他強壓下翻騰的心緒,聲音洪亮,帶著無比的激動和感激:“末將陸沉,謝大帥隆恩!”
秦遠山對陸沉的反應很是滿意,微微頷首,繼續(xù)道:“常勝營重建,乃本將親允!你身為常勝營舊部,自當效力于斯!在新的常勝營主將任命之前…”他目光掃過周猛,“便由你暫代常勝營左翼翼長之職!”
翼長!統(tǒng)兵千人的實權(quán)軍職!陸沉的心跳再次加速!
“周參將!”秦遠山看向選鋒營參將周猛。
“末將在!”周猛心頭一緊,立刻跨步出列,抱拳應道,聲音洪亮,但眼底深處卻掠過一絲陰霾。
“你選鋒營初建,兵員尚不滿額,本將深知。”秦遠山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力量,“然常勝營重建,各部皆需鼎力支持!其他各營皆需備戰(zhàn)守城,不宜抽調(diào)。你部尚在整訓,暫未形成戰(zhàn)力,便由你選鋒營,撥調(diào)三百精干老兵,支援常勝營左翼重建!”
三百老兵!周猛嘴角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心頭的肉疼感幾乎讓他窒息!選鋒營雖是新編,但匯聚的都是從前線死里逃生的百戰(zhàn)老兵!這些兵油子稍加整訓,便是能打硬仗的虎狼之師!一下子抽調(diào)三百人,無異于在他心口剜肉!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兄長周烈,卻見周烈眼觀鼻、鼻觀心,如同入定老僧,沒有任何表示。
周猛心中暗嘆一聲,知道這是秦帥的平衡之術(shù),也是無法違抗的軍令。他強壓下滿心的不甘,咬著牙,抱拳沉聲道:“末將…遵命!”聲音里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憋悶。
“陸沉!”秦遠山看向階下。
“末將在!”陸沉再次抱拳。
“一翼滿編應為千人。然則時局艱難,兵員匱乏,只能暫以三百人成軍。此乃權(quán)宜之計。你稍后便與周參將接洽,接收兵員,速速整備!”秦遠山的語氣帶著期許,也有一絲安撫的意味。
“末將遵命!謝大帥!”陸沉聲音鏗鏘有力,隨即轉(zhuǎn)向周猛,同樣抱拳,姿態(tài)放得極低:“陸沉在此,先行謝過周參將鼎力支持!”
周猛臉上擠出一絲略顯僵硬的笑容,拱手還禮:“陸校尉客氣了,職責所在。這里,本將先恭喜陸校尉榮升翼長了!”恭喜的話語背后,是難以言說的肉痛和不快。
接下來的軍帳議事,討論的是定州城防布署、蠻族動向、糧草調(diào)配等核心軍機要務。陸沉這個新任的振武校尉、光桿翼長,自然沒了參與的資格。他識趣地行禮告退,腳步輕快地走出了壓抑的帥府大廳。
深秋清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陸沉幾乎要忍不住放聲大笑!這亂世,升官竟如此之快!如此之猛!眨眼之間,從九品小校尉躍升為七品翼長!手下更有了“一千”人的編制!雖然眼下只有三百名額,但只要有了這面“常勝營左翼”的旗幟,有了這官身名份,在這亂世烽煙中,何愁招攬不到人手?何愁沒有立足之地?
他步履帶風,徑直回到城隍廟旁的臨時潰兵聚集地。王啟年、姜奎、馮國等十幾個一路追隨他、同樣提心吊膽了好幾天的悍卒,正焦灼地等候在那里??吹疥懗恋纳碛俺霈F(xiàn),眾人立刻呼啦一下圍了上來,七嘴八舌,聲音里滿是擔憂:
“陸校尉!怎么樣?”
“大帥沒為難你吧?”
“那旗…有用嗎?”
陸沉看著一張張熟悉而緊張的面孔,連日來的同生共死,早已在彼此間建立起一種超越尋常的信任。他臉上綻開一個發(fā)自內(nèi)心的、帶著幾分少年得志般暢快的笑容,朗聲道:“將軍隆恩!我陸沉,現(xiàn)在已是振武校尉了!”
“振武校尉?!”眾人齊齊倒吸一口涼氣!王啟年的絡(luò)腮胡子都激動得抖了起來!
“不止如此!”陸沉環(huán)視眾人,聲音帶著強大的感染力,“將軍允了!常勝營,重建!我陸沉,暫代常勝營左翼翼長之職!”
“翼長?!”姜奎失聲叫道,精瘦的臉上滿是震驚和狂喜!馮國那死水般的眼中也驟然爆發(fā)出駭人的亮光!
“怎么樣?”陸沉的笑容帶著幾分狡黠和豪氣,目光掃過王啟年、姜奎、馮國,“有沒有興趣,到我左翼來干?別的不敢說,一個哨長、果長,老子現(xiàn)在可是有權(quán)直接任命的!”他刻意用了“老子”這個更顯親近的稱呼。
王啟年等人先是一愣,隨即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嘯般淹沒了他們!草甸大敗,能活著逃回來已是萬幸,誰還敢奢望前程?可如今,喜從天降!跟著這位陸校尉(現(xiàn)在該叫陸翼長了),不僅打了敗仗沒受罰,反而能跟著升官!這樣的潑天富貴,傻子才不干!
“干!干他娘的!”王啟年第一個反應過來,激動得滿臉通紅,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拍胸脯,發(fā)出“嘭”的一聲悶響,“王啟年這條命,以后就是翼長大人的了!敢不為大人效死?!”
“愿為翼長效死!”姜奎、馮國緊隨其后,聲音斬釘截鐵!其他十幾個悍卒也轟然應諾,聲音匯聚成一股充滿野性和忠誠的洪流!
“好!好!好!”陸沉連道三聲好,心中的暢快難以言表。不為別的,就為這先手收攏了眼前這批經(jīng)歷過生死考驗、個個身懷絕技的悍卒班底!
他目光如電,瞬間點將:“王啟年!”
“在!”
“即日起,你便是我常勝營左翼第一哨哨長!”
“末將領(lǐng)命!”王啟年激動得聲音都在發(fā)顫,挺起胸膛,如同即將出征的猛虎。
“姜奎!”
“在!”
“你為左翼第二哨哨長!待日后有了戰(zhàn)馬,你這哨,便是我的騎兵哨!”
“謝翼長!姜奎定不負所托!”姜奎眼中精光四射,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縱馬馳騁的景象。
“馮國!”
“在!”矮個子馮國的聲音依舊低沉,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力量感。
“你為左翼第三哨哨長!”
“遵命!”馮國抱拳,動作干凈利落,眼中兇光內(nèi)斂。
陸沉看著眼前這三位新出爐的哨長,心中大定。王啟年力大勇猛,是沖鋒陷陣的猛將胚子;姜奎騎術(shù)精湛,心思活絡(luò);馮國出手狠辣,精于刺殺,是藏在袖中的匕首。這三人,便是他未來在亂世立足、在軍中崛起的核心班底!
“諸位兄弟!”陸沉聲音拔高,帶著激勵,“今日我等初建左翼,雖兵微將寡,然只要我等同心戮力,他日戰(zhàn)場建功,一個云麾校尉的官身,老子親自為你們向大帥請功!”(哨長通常由云麾校尉擔任)
“誓死追隨翼長!”眾人齊聲怒吼,聲震屋瓦!升官的狂喜和對未來的憧憬,瞬間點燃了這群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悍卒心中的火焰!
至此,常勝營左翼,這個在定州軍序列中剛剛從死亡中掙扎出來的新芽,總算搭起了最核心的骨架。只待從趙猛手中接收那三百名注定會心懷怨懟的老兵,這面新的旗幟,便要在這風雨飄搖的定州城下,重新豎立起來!
城隍廟西側(cè),一片被簡單清理出來的空地上,幾頂嶄新的行軍帳篷已經(jīng)支起。一面剛剛從軍需官那里領(lǐng)來的、簇新的“常勝營左翼”軍旗,正迎著深秋略帶寒意的風,獵獵招展。旗面上猩紅的“常勝”二字,在灰暗的天色下顯得格外醒目,帶著一種浴火重生的倔強。
旗桿之下,剛剛晉升為振武校尉、常勝營左翼翼長的陸沉,身姿挺拔,負手而立。他身邊,分立著同樣意氣風發(fā)的王啟年、姜奎、馮國三位新晉哨長。
陽光透過鉛灰色的云層縫隙,吝嗇地灑下幾縷微弱的光線,恰好落在陸沉年輕而堅毅的臉龐上。他嘴角噙著一抹志得意滿的笑意,目光掃過眼前這片簡陋卻意義非凡的營地,又投向遠處定州城高聳巍峨、戒備森嚴的城墻輪廓。
嶄新的旗幟在風中舒卷,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營地的簡陋擋不住這幾個男人眼中燃燒的野心和對未來的期冀。這小小的營地,如同一個剛剛點燃的火種,在定州城這片巨大的戰(zhàn)爭熔爐邊緣,頑強地宣告著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