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在精雕細(xì)琢的青銅燈盞里跳躍,將雅致小樓內(nèi)三人的影子拉扯得忽長忽短,投在繪著工筆山水的屏風(fēng)上,顯出幾分怪異的扭曲。
陸沉端坐在矮幾前,脊背挺得筆直,如同他帳中那桿染血的長槍,與這滿室熏香、絲竹靡靡的溫柔鄉(xiāng)格格不入。
幾案對面,須發(fā)皆白、面容清癯的桓玄老神醫(yī),眼皮半耷拉著,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捻著頜下幾縷銀須,周身透著一股拒人千里的疏離寒氣。
空氣粘稠得幾乎凝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無形的重量。方才陸沉近乎懇求的言辭,似乎全被這滿屋的熏香吸了進(jìn)去,連點(diǎn)回響都沒留下。
“桓公,”陸沉的聲音再次打破沉寂,帶著一股豁出去的沙啞,“常勝營三百余兄弟,傷的傷,殘的殘,高燒不退,膿血淋漓…他們撐不了幾天了!末將走投無路,斗膽懇請桓公移駕營中,施以圣手!”
他雙手按在冰冷的幾案邊緣,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目光灼灼,幾乎要將桓玄臉上每一絲細(xì)微的變化都刻印下來。
桓玄終于抬了抬眼皮,那雙閱盡世情、洞察幽微的老眼在陸沉焦灼的面孔上掃過,卻依舊波瀾不驚。
他端起面前那杯早已涼透的清茶,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才緩緩道:“陸校尉,老夫倦了。這人老了,骨頭也懶了,經(jīng)不起城隍廟那頭的奔波勞碌。況且……”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一種近乎殘酷的平淡,“老夫的規(guī)矩,想必你也知曉。非重金,不出診;非顯貴,不動身。你一個振武校尉,領(lǐng)著區(qū)區(qū)幾百殘兵,這診金,付得起么?這身份,請得動么?”
那“振武校尉”四個字,被他念得又輕又緩,卻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jìn)陸沉的心口。
一股滾燙的怒意猛地從腳底直沖頂門,燒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幾乎要拍案而起,腰間冰冷的刀柄觸感及時傳來,如同一盆冷水澆下。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將那幾乎破口而出的怒斥硬生生咽了回去,齒縫間彌漫開一股鐵銹般的腥甜。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如同繃緊的弓弦,眼看就要斷裂的剎那,一陣極輕、極柔的腳步聲從珠簾后傳來。
香風(fēng)暗送,一道窈窕的紅色身影如同火焰般飄入這片冰封的戰(zhàn)場。
是茗煙。
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蓮步輕移間,手腕上幾只細(xì)細(xì)的金鐲叮當(dāng)作響,清脆如碎玉。“哎喲,兩位貴客這是做什么呢?”
她聲音嬌媚,帶著一股天生的慵懶與熨帖,巧妙地沖散了那幾乎凝固的空氣,“桓公,陸校尉,好端端的雅室,怎地倒像是要動起刀兵來了?”
她笑吟吟地走到陸沉身邊,雪白皓腕輕抬,執(zhí)起溫在暖爐上的酒壺,姿態(tài)曼妙地為陸沉面前空置的玉杯注滿琥珀色的酒液。
“陸校尉面生得緊,想必是頭一回來我這陶然居吧?莫讓這點(diǎn)小事壞了興致?!?/p>
她眼波流轉(zhuǎn),又轉(zhuǎn)向桓玄,帶著幾分嗔怪,“桓公也是,人家陸校尉一片拳拳之心,為了袍澤兄弟,臉面都不要了,這份情義,多難得呀!您老就忍心讓人家空跑一趟?”
說話間,她已順勢在陸沉與桓玄中間的位置盈盈坐下,紅袖拂過幾案,帶來一陣暖香。
陸沉繃緊的神經(jīng)在茗煙春風(fēng)化雨般的言辭和那杯溫?zé)岬木泼媲?,不由自主地松弛了一絲。
他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壓下心頭的焦躁與怒火,端起酒杯:“茗煙姑娘說得是,是陸某心急了?;腹讲哦嘤忻胺?,末將自罰一杯。”
說罷,仰頭一飲而盡。酒液辛辣,滾過喉嚨,卻奇異地讓他翻騰的心緒平復(fù)了幾分。
桓玄面上的冰霜也在茗煙的笑語中消融了些許,他捋了捋銀須,看著陸沉,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罷了罷了,小老兒一把年紀(jì),也不與你一個后生置氣。只是陸校尉,你這行事作風(fēng),倒與你這一身軍袍不大相稱。”
茗煙立刻接話,笑語盈盈:“桓公這話說的,陸校尉方才在門外,可是出口成章呢!那才情,把奴家都驚著了?!?/p>
她妙目轉(zhuǎn)向陸沉,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與欣賞,“校尉大人,不知可否將方才那首令茗煙心折的詞句,再念給桓公聽聽?”
陸沉心頭猛地一緊,暗道不妙。方才為了敲開這陶然居的大門,情急之下搬出了前世記憶里那首形容風(fēng)塵女子身世飄零的詞句。
此刻再念,無異于自承身份存疑,更可能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他臉上微微發(fā)熱,下意識地避開茗煙那雙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眸子,含糊道:“姑娘過譽(yù)了,不過是些…些應(yīng)景的粗鄙之語,實(shí)在難登大雅之堂,恐污了桓公清聽?!?/p>
桓玄卻來了興致,他深知茗煙眼界極高,尋常才子佳句根本入不了她的眼。能讓這朵定州名花如此推崇的詞句,絕非等閑。
“哦?”他眼中精光一閃,饒有興致地看向陸沉,“陸校尉過謙了。茗煙姑娘慧眼識珠,能讓她心折的詞句,老夫倒是好奇得很。說來聽聽無妨,莫不是怕老夫剽竊了你的才名?”
話說到這份上,已是避無可避。陸沉心知,若再推辭,反而更顯心虛,徒增疑竇。他暗自咬牙,硬著頭皮,帶著幾分刻意為之的局促,將那句詞緩緩念出:
“不是愛風(fēng)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p>
詞句念完,雅室內(nèi)陷入一片奇異的寂靜。只有燭火偶爾爆出細(xì)微的嗶剝聲。
桓玄臉上的漫不經(jīng)心徹底消失了。他坐直了身體,那雙閱盡滄桑的老眼第一次認(rèn)認(rèn)真真、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陸沉,仿佛要重新認(rèn)識這個穿著底層軍官甲胄的年輕人。
詞中那深切的無奈、對自由的渴望、對命運(yùn)不公的隱忍控訴,字字句句,直指人心。
這絕非一個不通文墨、只知廝殺的粗鄙軍漢能寫出的東西!
“好!好一個‘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桓玄沉默片刻,忽然撫掌而嘆,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激賞,“悲而不怨,哀而不傷,字字泣血,卻又透著超然!陸校尉…老夫倒是眼拙了?!?/p>
他捻著胡須,目光在陸沉年輕卻刻著風(fēng)霜的臉上逡巡,語氣變得復(fù)雜起來,“此等才情心性,竟屈居一振武校尉?你這身軍袍之下,藏著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茗煙更是癡了。她怔怔地望著陸沉,那雙慣于在風(fēng)月場上逢迎流轉(zhuǎn)的眸子里,此刻竟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汽。
這詞,哪里是寫風(fēng)塵?分明是寫進(jìn)了她的骨血里!寫盡了她強(qiáng)顏歡笑背后的凄涼,寫透了她午夜夢回時對平凡人生的遙不可及!
以前那些所謂的才子名士,為她寫詩作賦,不過是為博美人一笑,圖那片刻的溫存。
唯有眼前這個年輕得不像話的校尉,他懂!他懂這錦繡牢籠里的徹骨寒意!
“校尉…”茗煙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她端起自己的酒杯,對著陸沉,深深一福,“此詞…直入肺腑。茗煙…多謝校尉知音!”
氣氛在詩詞的催化與茗煙的刻意調(diào)和下,陡然變得不同。
幾杯溫酒下肚,連桓玄那張嚴(yán)肅的老臉也漸漸松緩下來。
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叫陸沉的年輕軍官,談吐竟出乎意料地從容得體,引經(jīng)據(jù)典信手拈來,對天下大勢亦有其獨(dú)到見解,全然不似那些滿口粗鄙、只知喊打喊殺的尋常軍漢。
更讓他嘖嘖稱奇的是,當(dāng)話題被茗煙有意無意地引向風(fēng)月趣聞時,這小子竟也能從容接話,言辭風(fēng)趣而不下流,引得茗煙掩口嬌笑連連。
桓玄端著酒杯,看著談笑風(fēng)生的陸沉,心頭疑云翻滾。這氣度,這見識,這份在風(fēng)月場中游刃有余的從容…若非親眼所見,他幾乎要認(rèn)定對方是哪家精心培養(yǎng)出來、隱姓埋名歷練的世家子弟了。
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荒謬。哪個世家子弟會放著清貴的文官或安全的鍍金職位不選,偏要跑到這北疆苦寒之地,從最底層、沖鋒陷陣必在前、九死一生的振武校尉做起?
這不合常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陸沉看著桓玄臉上那點(diǎn)因詩詞和酒意帶來的松動,心知時機(jī)稍縱即逝。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忐忑,再次鄭重其事地開口,將話題拉回原點(diǎn):“桓公,酒也喝了,詞也聽了。末將今日冒昧登門,所為何事,您心如明鏡。常勝營那三百余傷兵兄弟,此刻正躺在城隍廟旁的營地里,缺醫(yī)少藥,命懸一線!每耽擱一刻,便可能有人咽氣!末將斗膽,再請桓公慈悲,隨我走一趟!救救他們!”
他站起身,對著桓玄,深深一揖到底,姿態(tài)放得極低,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懇切。
桓玄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他放下酒杯,看著陸沉那幾乎彎成九十度的脊背。
事已至此,他心底也不由得浮起一絲對這年輕校尉的佩服。自己是誰?在這定州城,乃至整個北疆,他桓玄一句話的分量,有時比官府的告示還管用!
便是他那官居要職的兒子桓弘毅,在朝堂之上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眼前這個小校尉,一而再、再而三地強(qiáng)邀,甚至不惜以詞曲開路,這份膽魄和執(zhí)著,絕非尋常人能有。
茗煙此刻心緒更是復(fù)雜難言。一首詞,讓她在陸沉身上看到了知己的影子。
這知己之情,遠(yuǎn)勝過那些虛情假意的追捧。
她見桓玄沉吟不語,立刻輕啟朱唇,柔聲幫腔道:“桓公仁心仁術(shù),活人無數(shù),定州上下誰人不知?今日若能施以援手,救那數(shù)百軍士于水火,不僅是陸校尉,便是奴家,也感念桓公的大恩大德?!?/p>
桓玄的目光在陸沉懇切的臉和茗煙期盼的眼神間轉(zhuǎn)了個來回,最終落在那首詞上,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他哈哈一笑,對著茗煙道:“罷了罷了!茗煙姑娘都開了金口,老夫若再推三阻四,豈不是顯得太過不近人情?這一趟,看來是非走不可了!”
陸沉聞言,心頭巨石轟然落地,巨大的喜悅瞬間沖上頂門,幾乎讓他眼眶發(fā)熱。
他猛地直起身,再次對著桓玄深深一揖,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末將代常勝營三百余兄弟,謝桓公活命大恩!”
隨即又轉(zhuǎn)身,對著茗煙同樣鄭重一禮:“多謝茗煙姑娘仗義執(zhí)言,援手之恩,陸沉銘記五內(nèi)!”
桓玄看著陸沉那副欣喜若狂的樣子,捻著胡須,眼中卻掠過一絲促狹的光。
他慢悠悠地開口,帶著點(diǎn)看熱鬧的戲謔:“空口白牙道謝,未免太過輕巧了吧?陸校尉,既要真心誠意地謝茗煙姑娘,你既然有此等詩才,何不再為姑娘吟上一首?權(quán)當(dāng)是謝禮,也讓老夫再開開眼界,如何?”
陸沉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再吟一首?!
他肚子里那點(diǎn)“存貨”,可經(jīng)不起這般揮霍!方才那首已是情急之下的鋌而走險(xiǎn),若再來一首,這“才子”之名一旦坐實(shí),日后麻煩無窮!
他下意識地看向茗煙,只見她那雙翦水秋瞳正盈盈地望著自己,里面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期待,亮得讓人心慌。再看桓玄,那老頭子嘴角噙著看戲似的笑意,仿佛在說“看你這下如何收場”。
一股強(qiáng)烈的沖動涌上陸沉心頭,真想撲過去把那老家伙下巴上幾根得意洋洋翹著的白胡子給揪下來!
冷汗幾乎要沁出額角。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桓玄和茗煙的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般壓在身上。
陸沉心念電轉(zhuǎn),把心一橫:抄!再抄一首!過了眼前這關(guān)再說。
他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自鎮(zhèn)定,臉上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既…既如此,桓公有命,姑娘垂青,末將…只好獻(xiàn)丑了?!?/p>
他裝模作樣地在原地踱了幾步,目光掃過窗外朦朧的夜色和室內(nèi)茗煙絕美的容顏,腦中拼命搜刮著前世那些淺顯直白的艷詩,終于,一首勉強(qiáng)應(yīng)景的打油詩浮現(xiàn)出來。
他停下腳步,清了清嗓子,帶著幾分生硬的抑揚(yáng)頓挫念道:
“鶯飛燕舞三月春,二八佳人色傾城。莫教仙境幸得見,神仙莫不下凡塵?!?/p>
詩一出口,連陸沉自己都覺得臉頰有些發(fā)燙。這詞句直白淺顯,遠(yuǎn)不如上一首的含蓄深沉,更談不上什么意境格律。然而——
“好!好詩!哈哈哈!”桓玄卻猛地一拍大腿,大聲喝起彩來,笑得胡子亂顫,“此詩直抒胸臆,坦蕩熱烈!這才配得上茗煙姑娘的傾世姿容嘛!方才那首好是好,就是太悲切了些,不合時宜,不合時宜!”
茗煙也是玉面飛霞,眼波流轉(zhuǎn),對著陸沉盈盈一福:“校尉大人謬贊,奴家愧不敢當(dāng)。此詩…奴家很喜歡?!?/p>
她聲音柔媚,帶著幾分真誠的歡喜。這首雖直白,卻將她捧得極高,那份毫不掩飾的驚艷贊美,對任何一個女子而言,都是受用的。
桓玄顯然興致極高,他大笑著站起身,指著陸沉道:“好!沖這首好詩,老夫隨你去這一趟,也不算太虧!不過陸校尉啊,”
他話鋒一轉(zhuǎn),眼神陡然變得銳利起來,帶著幾分探究和玩味,“老夫倒想問問,若老夫今日鐵了心,就是不隨你去,你又待如何?”
雅室內(nèi)的空氣似乎隨著桓玄這句問話驟然降溫。茗煙臉上的紅暈瞬間褪去,緊張地看向陸沉。
陸沉臉上的笑容也慢慢斂去。他看著桓玄那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隨即,一個極其平靜,卻又帶著森森寒意的回答,從他口中清晰地吐出:
“桓公說笑了。不過…末將聽聞,月黑風(fēng)高之夜,最是適合做些…譬如劫人擄掠的勾當(dāng)?!?/p>
“啪嗒!”茗煙手中的團(tuán)扇脫手掉在鋪著錦毯的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她俏臉煞白,驚恐地捂住了嘴,難以置信地看著陸沉。
桓玄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如同石刻的面具。
他瞳孔驟然收縮,死死盯著陸沉,那目光仿佛要將陸沉從里到外剖開看個清楚!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意思卻再明白不過——若你不去,我就綁你去!
空氣凝固了,連燭火跳躍的光似乎都停滯了。
桓玄的臉色在搖曳的光線下變幻不定,青白交替,顯然內(nèi)心正經(jīng)歷著劇烈的翻騰。
這小小的振武校尉,竟敢當(dāng)面說出這等大逆不道、形同造反的話!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威脅誰?!
死寂持續(xù)了足有數(shù)息之久。
“哈哈哈…哈哈哈!”桓玄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極其響亮、甚至有些夸張的大笑,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笑得前仰后合,指著陸沉,仿佛聽到了世上最有趣的笑話,“好小子!有種!當(dāng)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老夫活了大半輩子,還沒見過你這般膽大包天的軍漢!有趣!太有趣了!”
他抹了抹笑出來的眼淚,一甩袖子,“行!老夫認(rèn)栽!還是老老實(shí)實(shí)隨你走一趟吧,免得真被你這愣頭青‘請’了去,那樂子可就大了!”
他轉(zhuǎn)向驚魂未定的茗煙,語氣帶著幾分無奈和調(diào)侃:“茗煙姑娘,今日這惡客攪局,老夫是沒法子再聽你的繞梁仙音了。待此間事了,再來叨擾姑娘清聽?!?/p>
茗煙這才回過神來,強(qiáng)壓下心頭的驚悸,對著桓玄深深福了一福:“桓公言重了,奴家隨時恭候大駕?!?/p>
她又看向陸沉,眼波復(fù)雜難明,帶著一絲殘留的驚懼,更多的卻是某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和好奇,柔聲道:“陸校尉日后若有閑暇,也請常來坐坐。奴家…掃榻以待?!?/p>
陸沉此刻只想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哪里還敢接這話茬,連忙擺手,臉上擠出幾分尷尬的笑容:“姑娘好意,陸沉心領(lǐng)。只是…貴地門檻高,入門便是百兩紋銀,陸沉這點(diǎn)微薄餉銀,怕是連姑娘的門都進(jìn)不起第二回?!?/p>
茗煙聞言,臉上飛起兩朵紅云,聲音細(xì)若蚊吶,卻清晰無比:“校尉大人說笑了。您若肯來…茗煙分文不取,只盼…只盼能常聆教誨?!?/p>
“哎喲!這可不行!不公平!”桓玄一聽,立刻吹胡子瞪眼,像個爭糖吃的孩子般叫嚷起來,“茗煙姑娘,老夫每次來可是實(shí)打?qū)嵉难┗ㄣy,一個子兒都沒少過!你這厚此薄彼,未免太傷老夫的心了!”
陸沉哪有心思聽他們斗嘴,趁著桓玄跳腳抗議的瞬間,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桓玄的胳膊,幾乎是半拖半拽地拉著他,口中敷衍道:“桓公,事急從權(quán),得罪了!營中兄弟等不起!”
說著,腳下生風(fēng),不由分說地將還在嚷嚷著“不公平”的老神醫(yī)往門外拽去。
雅室的門被重重帶上,隔絕了室內(nèi)的熏香暖意。
茗煙獨(dú)自站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臉上的紅暈和笑意一點(diǎn)點(diǎn)褪盡,只剩下深深的茫然。
她慢慢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望著樓下那兩個拉扯著匆匆離去的背影,目光最終定格在陸沉那挺拔而略顯倉促的軍裝上。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她低聲呢喃著那句仿佛為她量身定做的詞句,一遍又一遍,聲音輕得像嘆息,又沉得像墜入深潭的石子。
眼神漸漸朦朧,仿佛透過虛空,看到了某個遙不可及、開滿野花的山坡。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嘆息從她唇間逸出,帶著無盡的蕭索與悵惘?!鞍Α?/p>
吱呀一聲,小樓的雕花木門被她輕輕關(guān)上,也將那聲嘆息和所有紛亂的思緒,徹底鎖在了這方繁華而寂寞的天地之中。
甫一踏出陶然居那奢華又壓抑的大門,被夜風(fēng)一吹,桓玄似乎才從那被強(qiáng)拉出來的暈眩中清醒了幾分。
他掙脫陸沉的手,沒好氣地整了整被扯歪的衣襟,道:“行了行了,老夫既已答應(yīng),斷不會食言。你先去營中稍候,老夫回府取些要緊的藥材器械,隨后便到。你們是在城隍廟旁扎營吧?”
陸沉腳步一頓,看向桓玄的目光瞬間充滿了警惕。回去?開什么玩笑!
煮熟的鴨子還能讓它飛了?這老神醫(yī)要是回去被家人或下人一勸,臨時改了主意,他陸沉找誰哭去?
三百多傷兵兄弟的命,可都系在這一線之上!
“桓公,”陸沉臉上堆起誠懇得近乎諂媚的笑容,身體卻像一堵墻似的擋在桓玄面前,“兄弟們…實(shí)在是等不得了!高燒的,傷口潰爛的,每一刻都有人…末將斗膽,還是請桓公這就隨我直接去營中吧!救人如救火??!”
他嘴里說著軟話,腳下卻像生了根,半步不退。
桓玄人老成精,陸沉那點(diǎn)心思豈能瞞過他?他頓時火冒三丈,白胡子氣得直翹:“混賬小子!你這眼神什么意思?莫非以為老夫要反悔不成?真是豈有此理!老夫一言九鼎,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豈有收回的道理?”
他指著陸沉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快噴到陸沉臉上了。
陸沉臉上笑容不變,眼神卻像釘子一樣堅(jiān)定,沒有絲毫動搖的意思。
他微微躬身,姿態(tài)放得更低,語氣卻寸步不讓:“桓公息怒!末將豈敢懷疑桓公的信譽(yù)?只是…兄弟們真的撐不住了,末將這顆心,實(shí)在放不下?。 ?/p>
看著陸沉那油鹽不進(jìn)、鐵了心要綁自己走的架勢,桓玄氣得胡子亂抖,半晌,才重重地、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仿佛瞬間老了幾歲:“罷了罷了!老夫算是徹底栽在你小子手里了!跟你說實(shí)話吧!”他瞪了陸沉一眼,“你營中三百多號人,大都是外傷吧?刀砍箭創(chuàng),化膿潰爛,高燒不退,是不是?這么多人,老夫就算是不眠不休,累死在這營里,又能救得了幾人?我是要回去召集我的徒子徒孫!讓他們帶上藥箱家伙事,一起去!人多力量大!懂不懂?”
他越說越氣,從腰間摸索一陣,猛地拽下一塊觸手溫潤、雕刻著繁復(fù)云紋的玉佩,沒好氣地丟給陸沉:“拿著!這是我桓家的信物!省得你這小混蛋疑神疑鬼!叫你的親兵,持此玉佩去桓府!就說是老夫的命令,讓他們把所有能動的學(xué)徒、懂點(diǎn)醫(yī)術(shù)的仆役,統(tǒng)統(tǒng)叫上,帶上所有能帶的金瘡藥、退熱散、干凈麻布,火速趕到城隍廟旁的兵營!聽明白了沒有?”
陸沉一把接住那帶著桓玄體溫的玉佩,入手沉甸甸的,一股狂喜瞬間沖上心頭!成了!真的成了!
他猛地轉(zhuǎn)身,對著一直按刀警戒、守在不遠(yuǎn)處陰影里的馮國低喝道:“馮國!聽見沒有?持此玉佩,速去桓府傳令!要快!告訴桓府的人,桓公在營中等候!讓他們速速前來救治傷兵!不得有誤!”
“得令!”馮國如同一頭蓄勢已久的獵豹,一個箭步上前接過玉佩,看也不看,轉(zhuǎn)身就扎進(jìn)了沉沉的夜色里,腳步聲急促遠(yuǎn)去,轉(zhuǎn)眼便消失在街角。
陸沉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
他轉(zhuǎn)過身,臉上露出由衷的笑容,對著余怒未消的桓玄,再次深深一揖:“桓公深明大義,末將…感激涕零!方才多有得罪,萬望海涵!”
桓玄看著陸沉那副如釋重負(fù)的樣子,重重哼了一聲,終究沒再說什么。他甩了甩袖子,示意陸沉帶路。
陸沉連忙上前,這次卻不再拉扯,而是恭敬地伸出手臂,做出攙扶的姿態(tài)。
兩人并肩,沿著寂靜無人的長街,朝著城隍廟方向走去。
夜風(fēng)更冷了,吹在臉上如同小刀刮過?;感魂懗涟敕鲋?,走得并不快。
剛走出不到百步,經(jīng)過一條狹窄幽深、堆滿雜物的小巷口時,異變陡生!
巷子深處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毫無征兆地響起一陣極其輕微、卻整齊劃一的甲葉摩擦聲!
緊接著,一個接一個沉默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黑暗中浮現(xiàn)出來。他們?nèi)砼麙熘诔脸恋脑?,腰懸?zhàn)刀,行動間迅捷無聲,只余甲片碰撞的細(xì)微錚鳴,如同毒蛇在暗夜里悄然游弋。十人、二十人…人數(shù)不多,卻瞬間散開,形成一個松散的半圓,將陸沉和桓玄隱隱圍在中央。
冰冷的殺伐之氣如同實(shí)質(zhì)的寒流,瞬間彌漫開來,壓過了深秋的夜寒。
桓玄的腳步猛地釘在了原地,如同被凍僵一般。
他臉上的那點(diǎn)余怒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駭然的慘白!
他猛地扭頭看向身旁的陸沉,老眼中充滿了震驚、憤怒和后怕,聲音都因驚悸而微微發(fā)顫:
“陸沉!你…你…你當(dāng)真帶了兵來?!你方才在茗煙那里說的…竟不是玩笑話?!你是真打算…綁了老夫?!”
他指著那些沉默如鐵、甲胄在微光下泛著幽冷寒芒的士兵,手指都在哆嗦。
方才在陶然居,他只當(dāng)陸沉是情急之下的口不擇言,是虛張聲勢。
可眼前這黑暗中無聲浮現(xiàn)的甲士,這撲面而來的森冷煞氣,無一不在殘酷地告訴他——這年輕人,是認(rèn)真的!他是真的做好了不惜一切代價、甚至兵行險(xiǎn)著劫持自己的準(zhǔn)備!
一股寒意順著桓玄的脊梁骨竄上頭頂,讓他頭皮發(fā)麻。
他不敢想象,若自己剛才在茗煙那里真的強(qiáng)硬拒絕到底,此刻會是何等光景?
這膽大包天的小校尉,真敢在這定州城里動手劫人?那后果…他簡直不敢想下去!
陸沉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了。
他看著桓玄眼中那毫不掩飾的驚怒和后怕,心中并無多少得意,只有一種沉重的疲憊和如釋重負(fù)的慶幸。
他微微側(cè)身,擋在桓玄和那些士兵之間,按在腰間刀柄上的手并未松開,臉上卻努力擠出一個安撫性的、帶著點(diǎn)無奈的笑容,對著桓玄低聲道:
“桓公息怒。末將也是…迫不得已?!?/p>
“三百多條命懸一線,末將…別無選擇?!?/p>
夜風(fēng)嗚咽著卷過空寂的長街,吹動兩人的衣袍。
桓玄死死盯著陸沉那雙在黑暗中依舊明亮的眼睛,那眼神里有坦誠,有決絕,甚至有一絲疲憊的歉意,唯獨(dú)沒有畏懼和后悔。
老神醫(yī)胸中的驚濤駭浪漸漸平息,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復(fù)雜的嘆息,消散在冰冷的夜色里。
他不再言語,只是疲憊地?fù)]了揮手,示意陸沉繼續(xù)帶路。
腳步重新邁開,沉重了許多。
那些沉默的甲士,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無聲地跟隨護(hù)衛(wèi)著,甲葉偶爾相碰,發(fā)出細(xì)碎而冰冷的金屬摩擦聲,像是為這趟深夜的“求醫(yī)”之路,敲打著沉重而肅殺的節(jié)拍。
城隍廟那破敗的輪廓,在遠(yuǎn)處沉沉的夜色中,終于隱約可見。
幾點(diǎn)微弱而飄搖的燈火,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喘息,在廟宇旁那片臨時搭建的簡陋營地里頑強(qiáng)地亮著。
那是常勝營傷兵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