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車休整的第三天,午后的日頭斜斜的掛在天上,將稀薄的暖意灑向這片臨時營地。
空氣中彌漫著草藥的味道。遠(yuǎn)處鐵錘敲擊車軸的叮當(dāng)聲,近處女人們低聲交談的絮語,還有草藥在鍋里翻滾的咕嘟聲,交匯在一起打破了春日午后的安寧。
就在這時,后方官道盡頭,踉踉蹌蹌地出現(xiàn)了幾個瘦弱的身影。
那幾人衣衫襤褸,相互攙扶著向前挪動??吹角胺饺绱她嫶蟮能囮牐麄兡樕舷仁锹冻鲶@恐,隨即僵在原地,像是被釘住了雙腳,進(jìn)退兩難。
“什么人?”沈校尉神情繃緊,眉峰一蹙,正要揮手命人上前驅(qū)趕,一聲清冷的聲音從車簾后傳來:“等等?!?/p>
車簾掀開,云舒小心翼翼地扶著劉嘉儀下車。她頭戴惟帽,薄薄的面紗遮住了容顏,卻遮不住那雙沉靜的眼眸。她的目光穿過揚起的微塵精準(zhǔn)地落在那一家人身上。
為首的男人骨架本應(yīng)高大魁梧,此刻卻佝僂著腰,像一張拉滿的弓。他懷里死死護(hù)著一個破舊的木箱。他的身后,是兩位步相互攙扶著的老人,一個面黃肌瘦的婦人懷抱一個嬰孩,還有兩個稍大的孩子正躲在母親身后,用恐懼又好奇的眼神窺探著劉嘉儀一行。
“去問問?!眲⒓蝺x對沈校尉道,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質(zhì)疑的份量,“帶上兩個餅子?!?/p>
沈校尉雖有疑慮,但對劉嘉儀的命令已形成本能的服從。很快,沈校尉便帶著那一行人走了過來。男人一見到被眾人環(huán)繞的劉嘉儀,便“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那雙布滿老繭的手依舊死死地抱著那個木箱,劉嘉儀看到箱子的邊角因常年摩挲而呈現(xiàn)出一種油潤的光澤。
“貴人……求貴人行行好,給口吃的吧!孩子們……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了……”男人聲音嘶啞,頭磕在木箱上面砰砰作響。他身后的老老小小見狀也都趕緊跪下磕頭。
劉嘉儀擺手讓他們站起來,逐一打量過他們一行人,目光最終落在他懷里那個與他襤褸衣衫格格不入的木箱上:“你是鐵匠?”
這一問讓男人渾身一震,他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瞬間迸發(fā)出一絲光亮:“是!貴人好眼力!小人宋大虎,祖?zhèn)魅蜩F,我們宋家人有的是力氣,我宋大虎的手藝,在黑石鎮(zhèn)是頭一份!”他說這話時,佝僂的腰桿不禁挺直了幾分。
“黑石鎮(zhèn)?有鐵礦?”劉嘉儀的聲音依舊平緩,“為何背井離鄉(xiāng)?”
提到這個,宋大虎眼里的光瞬間被恐懼和仇恨淹沒,他再次伏下身去,聲音顫抖:“回貴人,十天前……鎮(zhèn)子被一伙……一伙官兵給占了!他們搶了礦場,見人就抓,見東西就搶,把所有能動彈的爺們都抓去挖礦,日夜不休……誰敢說個不字,當(dāng)場就……就人頭落地!我們一家住在鎮(zhèn)子邊上,才僥幸逃了出來……”
官兵?不是流寇?劉嘉儀心中一凜,疑惑的目光轉(zhuǎn)向沈校尉。
沈校尉聞言,濃眉倒豎,厲聲喝道:“胡言亂語!朝廷的鐵礦,豈容搶占?你可知誣告官兵是何罪名?”
“官爺?。 彼未蠡樀没觑w魄散,又連忙跪下磕頭:”官爺,小人上有老下有小,若不是活不下去,哪里會背井離鄉(xiāng),我說的句句是實話?!?/p>
劉嘉儀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說。她轉(zhuǎn)向宋大虎說:“我這支隊伍要去邊關(guān)。路途遙遠(yuǎn),正缺一個手藝好的鐵匠幫忙修補車輛器具。我供你們?nèi)页院龋D銈円宦菲桨?,你為我修補車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到了邊關(guān),你們是去是留是你們的自由。如何?”
宋大虎夫婦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抬起頭,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位被面紗遮住容顏的貴人,仿佛在確認(rèn)自己是否因饑餓產(chǎn)生了幻覺。半晌,還是宋大虎妻子先反應(yīng)過來,她猛地“噗通”一聲再次跪下,這一次,是把頭結(jié)結(jié)實實地磕在堅硬的土地上,帶著哭腔的嘶喊撕心裂肺:“愿意!民婦全家都愿意!貴人,您……您就是我們的活菩薩,是我們的再生父母??!”
劉嘉儀讓陳嬤嬤帶他們?nèi)グ仓?,分發(fā)食物和水,又讓人在后方的板車上給他們騰出一塊地方,用油布搭個簡易的棚子做暫時休息。她看著那一家人千恩萬謝地離去,心中卻一片冰涼。他們離京不過月余,地方上已是這般光景。
戰(zhàn)亂時期,一個有精湛手藝的工匠,遠(yuǎn)比一箱金銀珠寶更加珍貴。
云舒取來毛氈鋪在地上,劉嘉儀坐下,手里拿著那本厚厚的嫁妝冊子,繁體豎排,沒有標(biāo)點,看得她眼暈。她正凝神思索,一個尖利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刺破了營地的寧靜。
“劉和光,你是不是瘋了!”林公公提著袍角一路小跑過來,那張保養(yǎng)得宜的臉因氣憤而扭曲,嗓子尖得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你當(dāng)自己是開善堂的嗎?我們的口糧發(fā)了霉,自己都不夠吃,你還往回?fù)爝@好幾個來路不明的泥腿子!是嫌我們死得不夠快嗎!
“林公公?!眲⒓蝺x回過身,語氣平靜無波,“正好,我剛在清點嫁妝,有些事想請教你?!彼龑⑹掷锏膬宰舆f過去,:“我還真不知道我們剩多少口糧,現(xiàn)在還要麻煩林公公幫我清點一番?!?/p>
林公公氣結(jié):你……你還想動皇上賞賜的東西!你知不知道這是大不敬之罪?嫁妝冊子在你手里,御賜的米糧被你拿了多少?李指揮買藥又支取了多少金銀,你心里沒數(shù)嗎?”
看著林公公氣鼓鼓的樣子,劉嘉儀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笑意,又轉(zhuǎn)瞬即逝:“公公莫氣。只要我們平安抵達(dá)西北,所有罪責(zé),我劉和光一人承擔(dān),絕不牽連公公?!痹掍h一轉(zhuǎn),她的神情陡然嚴(yán)肅,目光如炬,直視著林公公的眼睛:“公公,我們一路行來,你可曾發(fā)現(xiàn)有什么變化?”
“變化?什么變化,除了你劉和光變得越來越不講道理,越來越膽大包天了,還有什么變化?”林公公沒好氣地回敬。
“你當(dāng)真沒有發(fā)現(xiàn)路上的難民越來越多了嗎?”劉嘉儀的聲音壓低,帶著一絲寒意,“自從我們棄船登岸,這世道,肉眼可見地不太平了。你剛才沒聽見那鐵匠宋大虎的話,他們?yōu)楹翁与y?因為家鄉(xiāng)被占了!搶占鐵礦的是官兵!不是流寇,不是山匪,是官兵!公公,私占鐵礦,形同謀逆!這天下,要亂了。你還沒想明白嗎?”
林公公聽劉嘉儀的語氣不像是在開玩笑,也沉下臉?biāo)妓髁似蹋骸八自捳f山高皇帝遠(yuǎn),離京城越遠(yuǎn)治安肯定是越差,現(xiàn)在剛開春,一個冬天沒有收成還把糧食吃完了,只能去當(dāng)難民去討飯,這并不稀奇,至于你說鐵礦被搶,我不相信,誰知道他們不是紅口白牙說謊話。”
林公公說到這里,氣勢也低了下去,他望向衣衫襤褸的宋大虎一家,父母算不上有多健康,孩子最小的還抱在懷里,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活不下了,怎么會背井離鄉(xiāng)逃難?
兩人都陷入了沉默。一陣風(fēng)吹過,帶著春草的氣息,也卷起一陣塵土,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沒多久,安頓好宋大虎一家的沈校尉走了過來,看劉嘉儀和林公公沉默的樣子,有些納悶,他一向不善言辭,也只好沉默。
片刻后,劉嘉儀出聲:“沈校尉,林公公,等李統(tǒng)領(lǐng)回來后,我們要一起商議一下我們接下來的行程,我感覺我們往后的路會越來越難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