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未到,天色還是一片黑沉沉的墨藍(lán)色。營地里,星星點點的火把依次亮起。沒有了昨日的慌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緊張有序的忙碌。
仆婦們在陳嬤嬤的調(diào)度下,圍著幾口大鍋煮著熱氣騰騰的雜糧粥,粥里特意多放了米,濃稠的粥汁在鍋中咕嘟咕嘟地冒著泡。
男人們則在沈威的低喝聲中,最后一次檢查完馬匹和車輛,又將馬車一輛接一輛地趕到官道上,整齊地排列好,整個過程安靜得只能聽見馬匹的噴鼻聲和腳步聲。
整個營地的一切活動都在悄無聲息中進行著,像大家都達(dá)成了某種默契,生怕打破這份寧靜會引來未知的危險。
劉嘉儀早已起身,她褪去平日里的華麗嫁衣,換上一身深灰色的胡服,將長發(fā)用一根粗布帶高高束起,扎成一個緊實的高馬尾。她沒有坐在車?yán)锏却亲诨鸲雅?,手里拿著一個麥餅,就著一碗熱粥安靜地吃著。
她的目光掃過整個營地,看到陳嬤嬤正給一個生病的女眷盛好米粥,看到沈威正拍著一個年輕士兵的肩膀低聲囑咐時,她的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所有人都像上了發(fā)條的齒輪,精準(zhǔn)而高效地運轉(zhuǎn)著,為了共同的目標(biāo)而努力。
林公公裹著一件厚實的黑色斗篷,打著哈欠從自己的馬車?yán)镢@出來。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目光掃過營地,看到眼前的景象,原本微張的嘴巴張得更大了。作為宮中的老人,他最講究規(guī)矩和體統(tǒng),此刻看到這與往日截然不同的場景,心中的不滿瞬間涌上心頭,正準(zhǔn)備開口說些 “不合規(guī)矩” 的話。
然而,當(dāng)他的目光與那些士兵和仆婦們交匯時,卻在他們眼中看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堅定與安定,那是一種為了生存而迸發(fā)出來的強大力量。林公公到嘴邊的話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抿抿嘴唇,無奈地嘆了口氣。
這時,雨杏端著一碗熱粥走過來,將粥遞給林公公。林公公撇了撇嘴,一臉不情愿地接過粥,只好蹲在角落里,呼嚕呼嚕地喝了起來,
寅時三刻,東方的天際終于泛起了一線魚肚白,淡淡的曙光如輕紗般灑在大地上,為整個世界鍍上一層柔和的色彩。
李毅站在隊伍前方,身姿挺拔如松,他掃視了一眼整裝待發(fā)的隊伍,然后一聲低沉而有力的 “出發(fā)” 劃破清晨的寂靜。剎那間,整個車隊宛如一條蘇醒的長龍般動了起來,隨后,長長的隊伍悄無聲息地滑入了晨曦中彌漫的薄霧里。
李毅和他麾下的三十名禁軍在前方開路,人人精神飽滿,馬蹄聲整齊劃一。沈威則帶著他的五十名悍卒斷后,目光如狼,警惕地注視著后方任何一絲風(fēng)吹草動。
這次行軍,與之前相比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劉嘉儀徹底打亂了出嫁隊伍的儀仗。
在她的精心安排下,禁軍開道后,緊隨其后的是載糧草的車輛,這些糧草是大家生存的根本,被放在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位置。接著是休養(yǎng)好的病患、婦孺和工匠,他們是隊伍中最需要保護的群體。
而那些象征著皇室顏面的儀仗隊,鑼鼓、旗幡、華蓋通通被收了起來,連同那些笨重的御賜之物被安排在了隊伍的中間靠后位置。更令人驚訝的是,劉嘉儀自己的車駕也混在了這些雜物之中,與普通的馬車并無二致。最后,則是沈威帶領(lǐng)的護衛(wèi)隊壓陣。
這番排布?xì)獾昧止铧c背過氣去,他顛顛地跑到沈威面前,唾沫橫飛:“沈校尉!這成何體統(tǒng)!夫人的車駕怎能混在那些雜物之中?御賜之物,代表的是皇恩浩蕩,豈能……”
沈威眼皮都未抬一下,只盯著隊伍的尾巴,冷冷打斷他:“林公公,皇恩浩蕩填不飽肚子,也跑不過流民。夫人的安排,能讓咱們都活命?!?/p>
林公公碰了一鼻子灰,又想去找李毅,李毅的親兵直接攔住了他,連個正眼都沒給他,只留給他一個盔甲森然的背影。
林公公討了個沒趣,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跺著腳罵了句“一群蠻子”,灰溜溜地爬回自己的馬車。
車輪剛剛開始轉(zhuǎn)動,車簾就被掀開,戴著口罩的雨杏輕巧地爬了上來。
經(jīng)過一場大病,雨杏原本就瘦弱的身體變得更加單薄了,如今簡直只剩下一把骨頭。
她那瘦長的脖頸艱難地支撐著一顆略微顯大的腦袋,臉頰凹陷,皮膚薄得幾乎能看見淡青色的血管在下面隱隱跳動。唯有那雙大眼睛,在消瘦的臉龐上顯得格外突出,烏黑的眼珠清澈明亮,直勾勾地看著人,讓人有些不寒而栗。
林公公嚇了一跳,當(dāng)即呵斥:“你個小丫頭片子過來干嘛?滾下去!”
雨杏也不怕,一雙大眼睛濕漉漉地盯著他:“我家小姐說公公您獨自一人,無人照顧,特意讓我來伺候您的。您放心,我手腳麻利,端茶倒水,捏肩捶背,保證把您照顧得舒舒服服的?!?/p>
林公公沒好氣地說:“這荒郊野嶺的,一路顛簸,咱家需要你伺候?趕緊下去!”
雨杏不接話,從懷里掏出一個還帶著溫?zé)岬挠图埌?,笑道:“公公早飯沒吃好吧?這是小姐特地給我留的餅,我送給您墊墊肚子。小姐說,路還長著呢,吃不飽可沒力氣跑。”
“跑?”林公公的眼皮跳了一下。他警惕地問道,“什么跑?”
“是啊,”雨杏理所當(dāng)然地點頭,“小姐說了,咱們這車隊太沉重,尤其是公公您這幾輛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生怕別人不知道咱們帶著多少好東西。萬一真遇上事,想跑都跑不快?!?/p>
林公公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身后那幾輛裝滿御賜之物的馬車,再看看雨杏那消瘦的小身板,那雙黑溜溜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就有點瘆得慌。
他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說道:“誰要吃你的餅,看看你那小身板,跟竹竿似的,快吃你的吧,少胡說八道!” 停頓了片刻,他又惡狠狠地補上一句,“就是要跑,咱家也比你這竹竿跑得快!”
雨杏見林公公沒接,也不介意,索性自己趁熱吃了起來。她一邊咬著餅,一邊含糊不清地問道:“公公,咱們后面那輛車上最長的那個箱子里裝的是什么???那么高,我看著都有沈校尉那么高了。”
說起御賜的物品,林公公總算找回點場子,語氣緩和了些:“那個是皇上親筆御賜的牌匾,足有五尺多長,‘天恩賜婚’四個大字,要懸掛在府上受人膜拜的,是皇上給的無上榮耀?!薄?/p>
雨杏鼓著消瘦的腮幫子用力點頭,咽下嘴里的餅,好奇地問:“那咱們要是沒糧了,這個牌匾能吃么?”
林公公一口氣堵在胸口,臉都憋紅了,他惱羞成怒地轉(zhuǎn)頭掀開車簾望向車外,不想再搭理這個小丫頭。
雨杏卻沒有就此罷休,她拿出腰間的水囊喝了兩口,潤了潤嗓子,又問:“公公,還有一輛車上那個沉重的箱子,每次都要四個人抬的是什么,還不能磕著碰著?”
林公公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沒好氣地吼道:“吃東西還堵不住你這張碎嘴!不能磕碰的當(dāng)然是御酒和瓷器了,分量最重的是金銀銅錢,你怎么這么笨?”
“哦……”雨杏恍然大悟,眼睛亮晶晶的,“那能換多少吃的呀?”
這一句話差點讓林公公從馬車上跳下去,他死死地瞪著雨杏,眼中滿是憤怒和無奈。可惜這馬車是他的,雨杏又趕不走,他只覺得胸口郁悶至極,頭都開始疼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