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痛。
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碎了每一根骨頭,又在烈火上反復炙烤。
蘇夜猛地睜開眼,喉嚨里嗆滿了滾燙的沙塵,劇烈的咳嗽撕扯著肺腑,帶來更尖銳的痛楚。
沒有熟悉的檀香,沒有柔軟的錦被,更沒有珍寶閣那令人作嘔的血腥。
入眼是漫天昏黃!狂風卷著沙礫和嗆人的煙塵,像粗糙的砂紙狠狠刮過裸露的皮膚。
天空被厚重的灰黃色云層遮蔽,透下慘淡的光。
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兵刃碰撞的刺耳銳響、戰(zhàn)馬的嘶鳴、垂死的哀嚎,無數(shù)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毀滅性的聲浪,狠狠沖擊著他的耳膜,讓他頭痛欲裂。
他掙扎著想坐起,身體卻沉重得不像自己的。
低頭一看,身上裹著的是一件破爛骯臟、看不出原色的粗麻布衣,沾滿了泥污和暗褐色的可疑污跡。
手臂、腿腳都變長了!骨骼粗壯,肌肉線條隱約可見。
他下意識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臉——觸感粗糙,棱角分明,不再是孩童的圓潤。
這不是他的身體!或者說,這不再是那個八歲孩童的身體!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猛地環(huán)顧四周——這是一片狼藉的戰(zhàn)場邊緣。
斷折的長矛斜插在泥地里,殘破的旗幟在風中無力地飄卷,上面沾滿血污,早已辨不出字樣。
不遠處,幾具穿著不同樣式破爛皮甲或布衣的尸體橫七豎八地倒伏著,傷口猙獰,引來嗡嗡作響的蠅蟲。
一條渾濁的小河溝蜿蜒流過,水色暗紅,漂浮著腫脹的浮尸和雜物。
一只離群的孤雁在空中盤旋,發(fā)出凄厲的哀鳴,卻找不到可以落腳的安寧之地。
斷矛殘旗卷黃沙,餓殍浮溝血染洼。
胡騎踏破山河碎,孤雁哀鳴何處家?
記憶的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帶著冰冷的血腥味,狠狠沖撞著他的腦海
珍寶閣刺目的鮮血、父親胸口那個恐怖的血洞、那只沾滿血污卻死死抓住自己的手、那雙盛滿悲愴與決絕的眼睛、那聲撕裂靈魂的嘶吼:“錯的是這個世界!”以及最后丹田處那撕裂般的劇痛和父親詛咒般的低語:“十年之后,我族必將再旺!”
“爹,哥”巨大的悲傷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幾乎窒息。
他本能地想要運轉(zhuǎn)家傳心法,汲取天地靈氣來平復這翻江倒海的情緒,就像過去無數(shù)次那樣。
然而,什么都沒有!
身體內(nèi)部空空蕩蕩!
那曾經(jīng)如臂使指、流淌在經(jīng)脈中的溫熱氣流,消失得無影無蹤!
更可怕的是,他感覺不到!感覺不到空氣中那熟悉的、無處不在的、滋養(yǎng)萬物的靈氣!
這里的氣息渾濁、污穢、充滿了死亡和硝煙的味道,靈氣稀薄得近乎于無!
他感覺自己像一條被拋在滾燙沙漠上的魚,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燒般的窒息感,身體本能地渴望著那早已不復存在的“水”。
十年之約,父親說十年之后......
蘇夜猛地掐算時間。滅門時他八歲,如今這身體,至少十六歲模樣!那滅門之夜,已是八年前?!
他在這陌生的地方,已經(jīng)度過了整整八年?
可這八年,他的記憶一片空白!
只有珍寶閣那煉獄般的景象和父親臨終的話語,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在靈魂深處。
“還有兩年,只有兩年了!”一股巨大的、幾乎將他壓垮的緊迫感油然而生。
十年之約如同懸頂?shù)睦麆?,而他卻像一個被剝光了丟在荒野的嬰兒,連路在何方都不知道!
“跑?。】炫?!胡狗來了?。 ?/p>
“娘!娘!等等我!”
“老天爺啊!開開眼吧!”
凄厲的哭喊聲由遠及近。
一支由老弱婦孺組成的流民隊伍,如同驚弓之鳥,正從戰(zhàn)場邊緣的煙塵中潰逃而來。
他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臉上寫滿了極致的恐懼。
一個抱著嬰兒的婦人被腳下的尸體絆倒,懷中的孩子脫手飛出,發(fā)出尖銳的啼哭。
就在這時,一陣更加狂暴的馬蹄聲如同悶雷般滾來!
“哈哈哈!漢狗!哪里跑!”伴隨著粗野的狂笑,一名身著簡陋皮甲、滿臉橫肉、髡發(fā)結(jié)辮的胡人騎兵,如同地獄中沖出的惡鬼,揮舞著雪亮的彎刀,策馬沖進了潰逃的人群!
刀光一閃,一個跑在最后、步履蹣跚的老者頭顱高高飛起,鮮血噴濺!
那胡騎的目光如同禿鷲,瞬間鎖定了倒在地上、剛剛掙扎著坐起的蘇夜,或者說是他身邊那個啼哭的嬰兒!
獰笑一聲,馬頭一轉(zhuǎn),彎刀帶著死亡的呼嘯,朝著嬰兒和蘇夜的方向狠狠劈下!
刀鋒在昏黃的日光下反射出刺骨的寒芒!
死亡的氣息,冰冷刺骨,瞬間籠罩!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澆頭,讓蘇夜渾身汗毛倒豎!
八歲孩童的靈魂在尖叫,但十六歲身體的本能卻在這一刻被死亡的威脅徹底激發(fā)!
求生的欲望壓倒了所有的迷茫、悲傷和窒息感!
“不!”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不成調(diào)的嘶吼,不是憤怒,而是最原始的恐懼。
身體完全不受控制,或者說,是那具陌生身體里蘊藏的力量和敏捷,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猛地爆發(fā)!
他根本來不及思考什么招式,什么身法,只是憑著本能,用盡全身力氣,朝著旁邊狠狠一滾!
“嗤啦!”
鋒利的刀鋒幾乎是貼著他的破爛衣襟劃過,狠狠劈入他剛才躺倒的泥地里,濺起一蓬骯臟的泥點!
冰冷的刀風刮過臉頰,留下一道細微的血痕。
那胡騎一刀落空,似乎有些意外,勒住馬韁,居高臨下地看向滾到一邊、狼狽不堪的蘇夜。
那雙兇殘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貓捉老鼠般的戲謔。
蘇夜劇烈地喘息著,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幾乎要炸開。
他手腳并用地向后蹭著,泥土和血污沾滿了全身。
他看著那胡騎,看著那滴血的彎刀,看著周圍如同煉獄般的景象。
巨大的陌生感、身體與靈魂的錯位感、靈氣枯竭帶來的窒息般的虛弱、滅門慘劇帶來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十年之約如同山岳般的壓力、以及此刻直面死亡的冰冷恐懼。
所有的情緒如同狂暴的漩渦,在他心中瘋狂攪動、撕扯。
他像一片被狂風卷入滔天巨浪的枯葉,渺小,無助,隨時可能被徹底吞噬、碾碎。
十六歲的身體里,那顆屬于八歲孩童的心,在巨大的現(xiàn)實落差和死亡的威脅面前,只剩下最原始的、赤裸裸的恐懼。
而那個胡人騎兵,已經(jīng)獰笑著,再次舉起了手中的彎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