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會在一個陰冷的午后猝然降臨。
冬意漸深，北風(fēng)刮得愈發(fā)緊。聽竹苑本就陰冷，炭盆里的炭火總是半死不活地燃著，吝嗇地釋放著一點可憐的熱氣。沈知秋裹著一件半舊的夾襖，坐在窗邊，手里拿著一卷泛黃的書，心思卻不在書上。她在等。等婆婆的下一步動作。那份例的克扣，該來了。
果然，院門被不客氣地推開，趙婆子那張刻板的臉探了進來，手里提著一個食盒，還有一個明顯分量不足的、癟癟的布袋子。
“少夫人?！壁w婆子把食盒往桌上一頓，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又把那布袋往旁邊一放，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zāi)樂禍，“這個月的份例銀子下來了。夫人說了，眼看要進臘月，各處開銷都大，府里艱難，咱們聽竹苑……就先緊著點吧?！?/p>
沈知秋放下書卷，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布袋。不用打開，掂量那分量，就知道比上個月又少了一大截。她沒去看那食盒，也能猜到里面的飯菜必定更加敷衍。
趙婆子見她不語，以為她是逆來順受了，撇撇嘴，轉(zhuǎn)身就要走。
“趙媽媽留步?！鄙蛑锏穆曇舨桓撸瑓s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
趙婆子腳步一頓，疑惑地回頭。
沈知秋站起身，走到桌前，拿起那個癟癟的錢袋，在手里掂了掂，嘴角甚至微微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份例減了，我知道了。只是，這炭火……份例里減了，難道炭盆里的炭也跟著減了斤兩？”
趙婆子一愣，沒料到她會直接點破炭火的事，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又梗著脖子道：“少夫人這話說的！炭自然是足量的！只是……只是這聽竹苑位置偏，風(fēng)口大，耗炭快些也是有的！”
“哦？”沈知秋微微挑眉，語氣依舊平淡，眼神卻銳利起來，“是嗎？那我倒要去問問采買的管事，今冬府里進的銀霜炭，每斤比往年貴了三文錢，這多出的三文，是耗在風(fēng)口上了，還是耗在別處了？”
趙婆子的臉色瞬間變了，嘴唇哆嗦著：“少夫人！你……你休要血口噴人！這……這炭火的事，老奴怎么知道！”
“趙媽媽不知道？”沈知秋逼近一步，聲音冷了幾分，“那前兒個孫嬤嬤娘家兄弟來府里領(lǐng)走的那三簍上好的銀霜炭，又是記在哪個院子的開銷賬上？莫不是也記在了聽竹苑這‘風(fēng)口’上？”
趙婆子如遭雷擊，猛地倒退一步，臉色慘白如紙，額頭上瞬間冒出了冷汗。她驚恐地看著沈知秋，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這個平日里沉默寡言、逆來順受的沖喜少夫人。她怎么會知道？她怎么會知道得這么清楚？那些克扣，那些倒賣，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dāng)……她明明足不出戶！
沈知秋看著她驚恐失措的樣子，眼神卻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太久。她需要的不是嚇唬一個刁奴。她需要的是借這個由頭，打破那五扇緊閉的心門。
“趙媽媽，”沈知秋的聲音恢復(fù)了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奇異的溫度，“炭火的事，先這樣吧。份例銀子，也照舊收著。你且去忙。”
趙婆子如蒙大赦，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出了聽竹苑，連食盒都忘了拿。
沈知秋的目光轉(zhuǎn)向窗外，越過那幾竿枯竹，望向擷芳園的方向。時機到了。被克扣的不僅僅是她聽竹苑，擷芳園那五位，處境只會更糟。這份共同的寒意，或許能暫時融化她們之間的堅冰。
她沒有猶豫，起身，攏了攏衣襟，徑直走出聽竹苑，朝著擷芳園走去。寒風(fēng)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撲到她腳邊。
擷芳園內(nèi)，一片死寂。比聽竹苑更甚。偌大的院子，五個女人分散在各處，像被寒風(fēng)吹散的石子。云繡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對著一個繡繃發(fā)呆，手指凍得有些發(fā)紅。秦書意關(guān)在屋里，窗紙上映著她伏案的身影。柳含煙在廊下，對著幾片枯葉出神，仿佛在嗅聞那早已不存在的生機。蘇合香則在自己那間小屋門口整理著幾樣干枯的藥草，動作遲緩。楚憐星倚在門框上，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臉上帶著一種空洞的厭倦。
沈知秋的到來，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瞬間打破了這凝滯的畫面。五雙眼睛，帶著驚疑、警惕、不解，齊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那目光復(fù)雜，像探照燈，要將她里外看穿。
沈知秋沒有理會那些目光中的刺。她徑直走到院子中央，停下腳步。寒風(fēng)卷起她素色的衣角。她的目光一一掃過這五位形銷骨立的女子，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風(fēng)聲，落進每個人的耳中：
“方才榮禧堂的趙媽媽來過了，送來了這個月的份例銀子。”她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眾人驟然繃緊的臉，“比上個月，又少了三成?！?/p>
死寂。只有風(fēng)聲嗚咽。
云繡捏著繡花針的手指猛地收緊。秦書意窗上的影子僵住了。柳含煙嗅聞的動作停了下來。蘇合香手中的藥草掉了一根。楚憐星空洞的眼神里，終于聚起了一點冰冷的怒意。
“炭火也減了，”沈知秋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聽竹苑冷得像冰窖。我想，擷芳園，怕也差不多?！?/p>
沒有人說話。但空氣里的寒意，似乎更重了。
沈知秋向前一步，目光銳利地看向云繡：“云姐姐的繡工，精妙絕倫，一幅雙面異色繡，放在京城的‘玲瓏閣’，少說也值十兩銀子吧？”她不等云繡驚愕的表情完全展開，又轉(zhuǎn)向秦書意小屋的窗戶，“秦姐姐心細如發(fā)，賬目繁雜，經(jīng)你之手，必能條分縷析，毫厘不差?！彼哪抗饴湓诹瑹熒砩?，“柳姐姐辨香識料的本事，尋常的香料鋪子掌柜，怕是拍馬也難及?！痹俎D(zhuǎn)向蘇合香，“蘇姐姐通曉醫(yī)理藥性，于女子調(diào)養(yǎng)一道，想必更是精通?！弊詈螅聪蛞虚T而立的楚憐星，“楚姐姐八面玲瓏，口齒伶俐，最是懂得與人周旋?！?/p>
她一口氣說完，目光再次掃過五張震驚到無以復(fù)加的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金石相擊般的決斷：“我們姐妹六人，各有所長！為何要困死在這深宅后院，為了幾兩被克扣的份例銀子，為了幾塊被偷減的炭火，互相提防，彼此怨懟，坐等油盡燈枯？！”
她的話語像投入冰湖的巨石，在每個人死寂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與其如此，”沈知秋的聲音斬釘截鐵，目光灼灼，“不如我們聯(lián)手！自己賺錢，自己花！這侯府深墻困不住我們，夫權(quán)禮法壓不垮我們！姐妹們，敢不敢跟我沈知秋，闖出一條活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