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清清被丫鬟婆子們前呼后擁地送回了自己那座冷清的小院。
院門一關(guān),隔絕了外面的喧囂,也隔絕了那些或同情、或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
濕透的衣裳黏在身上,冰冷刺骨,幾個小丫鬟手忙腳亂地要為她更衣,端來姜湯。
“都下去吧。”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平靜。
丫鬟們愣了一下,面面相覷,最后還是聽話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一個記憶里最貼心、也最本分膽怯的丫鬟,翠兒。
屋子里瞬間安靜下來。
舒清清自己動手,解開濕透的衣衫,換上干爽的寢衣。她拿起姜湯,一口氣喝完,辛辣的暖流從喉嚨滑入胃里,驅(qū)散了身體里最后一絲寒意。
整個過程,她一言不發(fā),動作利落,沒有半點(diǎn)剛剛在人前那副搖搖欲墜的病弱模樣。
翠兒站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她伺候自家小姐這么多年,從未見過小姐這般模樣。剛才在大庭廣眾之下,小姐那幾句看似辯解實(shí)則句句帶刀的話,已經(jīng)讓她心驚肉跳,現(xiàn)在這副沉靜的樣子,更讓她覺得陌生。
“翠兒?!笔媲迩褰K于開口。
“奴……奴婢在!”翠兒嚇得一哆嗦。
舒清清坐在梳妝臺前的圓凳上,銅鏡里映出一張蒼白但清麗的臉。她拿起一把木梳,慢慢梳理著半濕的長發(fā)。
“坐?!彼噶酥概赃叺男∧_凳。
翠兒的腿都軟了,連連擺手:“小姐,使不得,奴婢站著就好。”
舒清清停下梳頭的動作,從鏡子里看著她。
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挪過去,只敢用半個屁股沾著凳子邊,腰桿挺得筆直,活像一根待審的木樁。
得,這心理建設(shè)還得從頭做起。瞧這孩子嚇的,跟要上我這教培老師一對一“死亡面談”似的。
“別怕,”舒清清放緩了語氣,“我剛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想明白了很多事。以前那樣活著,跟死了也沒什么區(qū)別?!?/p>
翠兒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哽咽道:“小姐,您可算想通了!大夫人和大小姐她們……她們實(shí)在欺人太甚!”
“哭什么,”舒清清放下木梳,轉(zhuǎn)過身正對著她,“眼淚是這舒府里最不值錢的東西。以后,咱們不哭了。”
她頓了頓,開始進(jìn)入正題。
“我問你,大夫人呂氏身邊,最得力的管事婆子是誰?”
翠兒一愣,不明白小姐為何突然問這個,但還是老實(shí)回答:“是榮嬤嬤。她是跟著大夫人從呂家過來的陪嫁,府里下人都怕她?!?/p>
“怕她什么?”
“她……她管著月錢和采買,誰要是得罪了她,她就克扣誰的份例,還會在大夫人面前上眼藥?!?/p>
舒清清點(diǎn)點(diǎn)頭,這很職場。
榮嬤嬤,呂氏的人力兼財(cái)務(wù)總監(jiān),負(fù)責(zé)績效考核和薪酬管理,好的,記下了。
“那她有什么喜歡的東西嗎?或者,有什么把柄?”
翠兒被問住了,絞著手指想了半天:“奴婢只聽說……榮嬤嬤的侄子在外面賭錢,欠了不少債……”
“很好?!笔媲迩宓目洫勛尨鋬河行┦軐櫲趔@。
“大小姐舒清婉呢?她身邊除了那幾個一肚子壞水的丫鬟,還有沒有跟別的人走得近?”
“大小姐……她眼高于頂,除了幾個門當(dāng)戶對的嫡女,旁的人她都看不上。哦,對了,她最近好像總往張御史家的后花園跑,聽說是跟張家公子……”翠兒說到這,趕緊捂住了嘴,覺得自己說了不該說的。
舒清清卻笑了。
可以啊,在這個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朝代,戀愛都談的風(fēng)生水起了。
她繼續(xù)問:“我們院里的情況呢?母親每個月的份例,夠用嗎?”
一說到這個,翠兒的臉就垮了下來。
“小姐,您是不知道。咱們二房的月錢,每次都被榮嬤嬤以各種由頭克扣一半。夫人性子軟,也不敢去要。這個月,您的藥錢還欠著藥鋪呢?!?/p>
果然。
經(jīng)濟(jì)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沒錢,腰桿子都挺不直。
舒清清從一個不起眼的舊首飾盒里,摸出一支成色普通的銀簪子,塞到翠兒手里。
“這個,你拿去當(dāng)了,先把我的藥錢結(jié)了。剩下的,換成碎銀子?!?/p>
翠兒捧著簪子,急得快哭了:“小姐,這是您及笄時老太太賞的,怎么能當(dāng)了!”
“一支簪子而已,沒了可以再買。命要是沒了,戴再多簪子給誰看?”舒清清看著她,一字一句道,“翠兒,從今天起,我需要你做我的眼睛和耳朵?!?/p>
翠兒的身體猛地一僵,臉上血色盡失:“小姐……您是想讓奴婢去……去當(dāng)探子?被發(fā)現(xiàn)了,會被打死的!”
“誰讓你去當(dāng)探子了?”舒清清被她的想象力逗笑了,“我這是讓你去做‘用戶調(diào)研’?!?/p>
“用……戶……調(diào)……研?”翠兒的腦子徹底宕機(jī)了,每一個字她都認(rèn)識,但連在一起,她完全聽不懂。
“意思就是,讓你多跟人聊天?!笔媲迩鍝Q了個通俗易懂的說法,“廚房燒火的王大娘,后院洗衣房的李嫂子,還有那些負(fù)責(zé)灑掃的小丫鬟。你去找她們,別干聊,用我給你的碎銀子,給她們買點(diǎn)瓜子,買幾塊麥芽糖。嘴巴甜一點(diǎn),手腳勤快一點(diǎn),聽她們說說話?!?/p>
她循循善誘,像在給一個不開竅的學(xué)生輔導(dǎo)作業(yè)。
“你不用主動問。她們抱怨榮嬤嬤克扣工錢,你就聽著;她們八卦大小姐又得了什么新首飾,你也聽著;她們議論老爺今天又歇在哪位姨娘房里,你更要聽著?!?/p>
“我要你聽的,不是那些空穴來風(fēng)的秘密。我要你聽的是,誰對大夫人不滿,誰又被大小姐責(zé)罰過,誰家需要用錢,誰又跟誰結(jié)了梁子。”
舒清清的目光清亮,帶著一種能看透人心的力量。
“我要建立我們自己的情報網(wǎng)。而你,翠兒,就是我的首席情報官?!?/p>
首席情報官……
翠兒感覺自己像在聽天書,但她又詭異地聽懂了。小姐不是讓她去偷,去搶,只是讓她去聽,去交朋友。
這似乎……沒有那么危險。
她看著自家小姐,小姐的臉還是那張臉,但里面的靈魂,好像已經(jīng)換了一個。變得強(qiáng)大,冷靜,還帶著一絲讓她安心的……腹黑。
她攥緊了手里的銀簪,像是攥住了一個搖搖欲墜的希望。她重重地點(diǎn)了下頭。
“奴婢,明白了?!?/p>
舒清清滿意地笑了。孺子可教也。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天。
“很好。那么,首席情報官,你的第一個任務(wù)來了?!?/p>
“告訴我,今天我被丫鬟們扶走之后,在那涼亭里,舒清婉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翠兒努力回想,眼睛一亮。
“她摔了茶杯!摔得粉碎!”
舒清清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很好,證明我的話,字字都扎在了她的肺管子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