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那條蜿蜒的鋼鐵洪流,如同冰冷的死亡之河,在灰蒙蒙的晨光中無聲流淌。猩紅的“劉”字大旗,如同蘸飽了血的招魂幡,在微涼的晨風(fēng)中獵獵招展,每一次抖動都仿佛在抽打著山洞內(nèi)每一個人的神經(jīng)。那幾架覆蓋著厚重油布的沉重炮車,在幾十名赤膊壯漢的號子聲中,沿著崎嶇的山路被一寸寸推向前方,巨大的木輪碾壓著碎石,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嘎吱聲,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眾人的心尖上。
恐懼,如同無形的瘟疫,瞬間凍結(jié)了山洞內(nèi)剛剛因食物而燃起的微弱生機(jī)。鍋灶旁升騰的熱氣仿佛凝固,捧著滾燙葛根的手僵在半空,咀嚼的動作停滯在嘴邊。食物的香氣,此刻變成了令人作嘔的催命符。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壓得人無法呼吸。無數(shù)道目光,帶著深入骨髓的絕望,投向洞口巖石后那個挺立的、如同礁石般的身影。
陳默的脊背挺得筆直,緊貼著冰冷粗糙的巖石。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鋼錐,穿透稀薄的晨霧,死死鎖定著山下那面猩紅的“劉”字大旗,鎖定著那幾架被油布覆蓋的恐怖輪廓。圖譜中“大將軍炮”那粗壯的炮管、沉重的炮架、復(fù)雜的裝填機(jī)構(gòu),清晰地在他腦海中放大、旋轉(zhuǎn)。冰冷的計算取代了恐懼:距離、射角、威力、可能的彈著點(diǎn)……懷里的油布褡褳,緊貼著劇烈跳動的心臟,那本圖譜仿佛在發(fā)燙。
“趙鐵柱!”陳默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死寂的洞壁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東西!拿來!”
“在…在這!陳兄弟!”趙鐵柱猛地從恐懼中驚醒,連滾爬爬地沖到山洞深處那個臨時工坊,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件東西。
這是一根明顯經(jīng)過改進(jìn)的竹銃。長度依舊三尺左右,但竹壁選用了更厚實(shí)的老竹根段。在銃身中段,用堅韌的牛皮條和粗鐵絲反復(fù)纏繞捆扎了十幾道,如同給竹筒穿上了一層堅韌的鎧甲。銃口加固依舊,但引火孔的位置被稍稍后移。旁邊的一個小皮袋里,裝著十幾顆用石板凹槽反復(fù)捶打、精心打磨過的鉛丸,大小均勻,圓潤了許多。
這是昨夜炸膛之后,在饑餓和死亡的倒逼下,爭分奪秒改進(jìn)的成果!
陳默一把抓過竹銃,入手沉重,加固的皮條和鐵絲帶來一種冰冷的堅固感。他迅速檢查引火孔和銃口,動作快如閃電?!盎鹚?!篩好的細(xì)粉!”
立刻有人捧上那桶珍貴的細(xì)火藥。
陳默親自操作。用量筒(一個破陶罐底部敲出的半圓)精確量取了之前三分之二的藥量,小心翼翼倒入銃口,用通條(一根光滑的硬木棍)輕輕壓實(shí)。接著,選了一顆大小最合適的鉛丸,塞入銃口,再次壓實(shí)。動作沉穩(wěn),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
“所有人!退后!找掩體!捂住耳朵!”陳默低吼著,聲音在死寂的山洞內(nèi)如同驚雷。他迅速將竹銃架在洞口那塊特意選好的、有天然凹槽的巖石上。銃口微微下傾,瞄準(zhǔn)點(diǎn)并非山下那龐大的軍陣中心,而是——那幾架正在艱難轉(zhuǎn)向、試圖將炮口對準(zhǔn)山洞的炮車!
山下,軍陣已經(jīng)停下。旌旗如林,刀槍如雪。被簇?fù)碓谥虚g的守備劉閻王,一身锃亮的山文甲,騎在一匹異常神駿的黑馬上,頭盔下的臉看不清表情,只有一股睥睨一切的肅殺之氣彌漫開來。他微微抬手。
一名軍官策馬奔至陣前,對著山洞方向,氣沉丹田,聲音如同滾雷般炸響:
“洞內(nèi)亂民聽著!本官乃本府守備劉大人麾下!爾等聚眾作亂,戕害官軍,罪大惡極!劉大人法外開恩,念爾等受奸人蠱惑,現(xiàn)命爾等速速棄械出洞受縛!否則,大將軍炮之下,爾等皆成齏粉!勿謂言之不預(yù)也!”
最后通牒!冰冷的聲音在山谷間回蕩,帶著絕對的威壓和毀滅的氣息。
洞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牙齒打顫的聲音。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著陳默架在巖石上的那根簡陋的竹管。
陳默恍若未聞。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銃口、引信和山下那幾架正在緩緩調(diào)整角度的炮車上。炮手們掀開了部分油布,露出了粗壯黝黑的炮管,如同洪荒巨獸張開的猙獰巨口。裝填手正費(fèi)力地將沉重的石彈或鐵球塞入炮膛。點(diǎn)火手舉著火把,在軍官的指令下準(zhǔn)備著。
距離太遠(yuǎn)!竹銃的有效射程絕對不夠!打不到!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李狗兒絕望地閉上了眼。趙鐵柱握緊了拳頭,指甲掐進(jìn)了肉里。
陳默的眼神卻冰冷如故。他猛地將通條插進(jìn)引火孔,用力轉(zhuǎn)動了幾下,確保引信通道暢通。然后,他拿出那根特制的、浸透了桐油和細(xì)火藥粉、搓得異常緊實(shí)的引信繩!這根引信,燃燒速度極快,幾乎在點(diǎn)燃的瞬間就會引燃膛內(nèi)火藥!
他掏出火折子,吹亮。橘紅的火苗在晨風(fēng)中跳躍。
山下,炮車的調(diào)整似乎完成了。一名軍官高高舉起了令旗!
就是現(xiàn)在!
陳默眼中寒光暴射!火折子猛地湊向引信繩頭!
嗤——?。。?/p>
一道刺目的橘紅色火線,如同毒蛇吐信,以肉眼幾乎難以捕捉的速度,沿著引信繩瘋狂竄向竹銃的引火孔!
轟!?。?!
一聲比昨夜實(shí)驗(yàn)時更加狂暴、更加沉悶、如同九天驚雷炸響的轟鳴,猛地從洞口爆發(fā)出來!巨大的后坐力讓架銃的巖石都劇烈一震!濃烈的硝煙瞬間噴涌而出,遮蔽了小半個洞口!
一道模糊的黑影,撕裂了尚未散盡的硝煙,帶著凄厲到極致的破空尖嘯,如同從地獄射出的復(fù)仇之箭,以遠(yuǎn)超所有人想象的恐怖速度,向著山下那幾架炮車所在的方位,爆射而去!
太快了!快得山下那些經(jīng)驗(yàn)豐富的炮手和軍官,都只來得及看到一道模糊的殘影!
“什么東西?!”劉守備身邊的親衛(wèi)發(fā)出驚疑的呼喊。
噗嗤!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如同重錘砸在朽木上的聲音響起!
緊接著是金屬扭曲斷裂的刺耳銳響!
“啊——!我的炮!!”
山下軍陣中,驟然爆發(fā)出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慘嚎!
只見其中一架剛剛完成裝填、炮口正對著山洞的大將軍炮旁,一名負(fù)責(zé)點(diǎn)火的炮手,上半身如同被無形的巨力狠狠撕開!鮮血和內(nèi)臟碎片猛地噴濺開來!而他身邊那根粗壯的炮管,靠近炮口的位置,赫然被洞穿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窟窿!扭曲的金屬邊緣猙獰地翻卷著,裊裊青煙從破洞中冒出!
那顆被精心打磨、賦予了恐怖初速的鉛丸,在擊穿了炮手身體后,余勢未衰,竟硬生生洞穿了精鐵鑄造的炮管!雖然未能徹底摧毀炮車,但這一門炮,連同旁邊被波及的幾名炮手,算是徹底廢了!
死寂!
山下龐大的軍陣,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官兵,包括騎在馬上的劉守備,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那門冒著青煙、炮管扭曲、旁邊倒伏著血肉模糊尸體的火炮!臉上的表情從絕對的自信和威壓,瞬間變成了極致的錯愕和難以置信!
妖法?!這絕對是妖法!隔著如此遠(yuǎn)的距離,一根…一根竹管?竟然能打穿大將軍炮的鐵壁?!
洞內(nèi),同樣是一片死寂!但這份死寂只持續(xù)了不到一瞬,就被山崩海嘯般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吶喊徹底撕碎!
“打中了!陳神仙打中了!”
“炮!狗官兵的炮廢了!”
“老天爺!陳神仙神威!”
狂熱的嘶吼幾乎要掀翻洞頂!剛才還面如死灰的礦奴們,此刻如同打了雞血般跳了起來,揮舞著手臂,眼淚和鼻涕混在一起,瘋狂地宣泄著內(nèi)心的恐懼和此刻爆炸般的狂喜!看向陳默的目光,已經(jīng)不再是敬畏,而是徹徹底底的、如同看待神祇般的狂熱崇拜!
李狗兒激動得渾身發(fā)抖,趙鐵柱更是抱著他那桿長矛,激動得嗷嗷直叫!
陳默被巨大的后坐力震得手臂發(fā)麻,耳朵里嗡嗡作響。他強(qiáng)忍著不適,迅速抽出通條,清理滾燙的銃口內(nèi)殘余的火藥殘渣和可能存在的碎片,動作快得只剩下殘影。硝煙嗆得他連連咳嗽,但那雙眼睛,卻銳利如鷹,死死盯著山下軍陣的反應(yīng)!
劉守備的臉色,在最初的錯愕之后,瞬間變得鐵青!頭盔下的雙眼,爆發(fā)出駭人的兇光!恥辱!這是奇恥大辱!堂堂府城守備,帶著精兵強(qiáng)將,竟然被一群礦奴用一根竹管打廢了一門珍貴的火炮?!
“妖人!洞內(nèi)有妖人作祟!”劉守備的聲音如同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滔天的殺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悸,“傳令!給本官轟!把那個山洞,連人帶山,給本官轟平!碎尸萬段!”
“得令!”旁邊一名軍官臉色發(fā)白,但還是硬著頭皮應(yīng)下。他猛地?fù)]動令旗!
“目標(biāo)——前方山洞!裝填——實(shí)心彈!預(yù)備——放!”
幸存的幾門火炮旁的炮手,雖然心膽俱寒,但在軍令的催逼下,還是手忙腳亂地完成了裝填。點(diǎn)火手顫抖著,將火把湊向炮尾的火門!
嗤…嗤…嗤…
引信被點(diǎn)燃的聲音,如同死神的低語。
“趴下——!找掩體——!”陳默的嘶吼如同炸雷,在狂喜的洞內(nèi)響起!
轟!轟!轟??!
震天動地的巨響幾乎同時爆發(fā)!大地在顫抖!山洞在呻吟!
幾道肉眼可見的、裹挾著濃煙和死亡氣息的黑影,帶著撕裂空氣的恐怖尖嘯,如同隕星般,狠狠砸向山洞所在的山壁!
轟隆隆——?。?!
地動山搖!碎石如同暴雨般傾瀉而下!整個山洞劇烈地?fù)u晃起來!洞頂?shù)溺娙槭枥锱纠驳財嗔褖嬄洌焿m彌漫,嗆得人無法呼吸!慘叫聲瞬間被淹沒在恐怖的轟鳴和巖石崩塌的巨響中!
一顆沉重的鐵彈,正正地轟擊在山洞入口上方不遠(yuǎn)處的巖壁上!
咔嚓!轟——!
堅硬的巖石表面如同豆腐般被炸開一個巨大的豁口!無數(shù)磨盤大小的碎石混合著泥土,如同山崩般轟然砸落!瞬間就將洞口堵住了大半!只留下一個狹窄的、僅容一人勉強(qiáng)爬行的縫隙!刺眼的陽光從縫隙中射入,照亮了洞內(nèi)彌漫的、嗆人的煙塵和無數(shù)張驚恐絕望的臉!
炮擊的余音在山谷間回蕩,震得人耳膜生疼。短暫的死寂后,山下傳來了官兵震天的吶喊和沖鋒的號角!
“沖??!殺光亂民!”
“山洞塌了!沖進(jìn)去!”
被堵住大半的洞口縫隙外,影影綽綽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官兵的身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揮舞著刀槍,嚎叫著,爭先恐后地向著那狹窄的縫隙猛撲而來!猙獰的面孔和冰冷的刀鋒,在透入的陽光中清晰可見!
真正的血戰(zhàn),在石破天驚的炮擊之后,以最殘酷的方式降臨!洞口狹窄的縫隙,瞬間變成了絞肉機(jī)般的死亡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