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一種被濃稠血污和硝煙浸泡過的死寂,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幸存者的胸口,幾乎令人窒息。洞內(nèi)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新鮮的血腥、皮肉燒焦的糊臭、巖石粉塵的土腥、還有恐懼本身散發(fā)的酸腐。狹窄的入口縫隙,被尸體和碎石堵得更加扭曲,僅存的幾縷天光慘白地投射進來,照亮了洞壁上淋漓的血跡和一張張因過度消耗而失去神采、只剩下麻木和絕望的臉。
李狗兒靠著冰冷的石壁滑坐在地,手中的腰刀當啷一聲掉在血泊里,卷曲的刀刃上凝固著暗紅的血漿。他的一條胳膊無力地耷拉著,肩頭被長矛撕開的傷口深可見骨,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劇痛,額頭上被火焰燎起的水泡在昏暗光線下猙獰可怖。他連抬起眼皮的力氣都快沒有了,只是茫然地望著縫隙外那片堆滿焦黑殘骸的修羅場,看著遠處山坡上那面猩紅的“劉”字大旗,在漸起的山風中冷酷地招展。
完了。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每一個人的心臟。剛才那場用生命和火焰換來的短暫喘息,耗盡了他們最后的氣力,也徹底暴露了他們的虛弱。洞內(nèi)能戰(zhàn)者,十不存一,個個帶傷,精疲力竭。而洞外,那幾門沉默的巨獸,黑洞洞的炮口如同死神冰冷的瞳孔,再次緩緩調(diào)整著角度,鎖定了這座搖搖欲墜的墳墓。下一次炮擊,或者下一波更兇猛、更不計代價的步兵沖擊,隨時可能將這里徹底埋葬。
沉重的腳步聲自身后傳來,帶著一種虛浮的踉蹌。陳默走到李狗兒身邊,無聲地坐下,后背同樣緊貼著冰冷的巖石。他臉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煙灰和干涸的血痂,只有那雙眼睛,在深陷的眼窩里依舊燃燒著兩簇不肯熄滅的火焰,只是那火焰深處,也布滿了疲憊的血絲和冰冷的決絕。
“還能動的…還有多少?”陳默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李狗兒艱難地轉(zhuǎn)動了一下脖子,目光掃過洞內(nèi)。趙鐵柱躺在地上,胸口纏著被血浸透的破布,氣息微弱。劉大壯抱著一條被砸斷的腿,靠在岔洞入口,臉色慘白如紙。還能勉強站著的,只剩下不到二十人,個個傷痕累累,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
“不到…二十…能動刀的…怕是不足…十個…”李狗兒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
陳默沉默。不足十人,面對山下數(shù)百如狼似虎、裝備精良的官軍,還有那幾門足以將山壁轟塌的巨炮。這已經(jīng)不是戰(zhàn)斗,而是等待被碾碎的蟲豸。
他的手下意識地摸向懷中,那里緊貼著油布褡褳。圖譜中那些精妙的火器圖樣——神火飛鴉、地雷、甚至威力更大的鐵銃——瘋狂地在腦海中旋轉(zhuǎn)、碰撞。知識!他擁有超越這個時代的知識!但此刻,在這絕境之中,知識卻像被鎖在寶庫里的黃金,遠水解不了近渴!沒有材料,沒有時間,沒有工具!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無力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幾乎要吞噬掉那最后一絲堅持。難道…真的走到盡頭了?老王頭、那些死在礦坑和箭雨下的礦奴、那些為了食物死在野豬獠牙下的兄弟…他們的血,就白流了?
“陳…陳頭兒…”一個微弱、帶著哭腔的聲音在岔洞方向響起。是張老蔫。他被兩個婦人攙扶著,掙扎著向這邊挪動。老礦工的一條腿徹底廢了,傷口潰爛流膿,臉色灰敗,眼神卻死死盯著陳默,帶著一種近乎燃燒生命最后燭火的急切?!岸础蠢镉新罚∮小新钒?!”
有路?
這兩個字如同微弱的火星,瞬間點亮了陳默和李狗兒死寂的眼眸!
“老蔫叔!你說什么?什么路?!”李狗兒不知從哪里生出一股力氣,猛地撐起身體,牽動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但眼神卻爆發(fā)出駭人的光芒。
“岔洞…最里面那個…小的…”張老蔫急促地喘息著,手指顫抖地指向山洞深處那幾個黑黢黢的分支洞口,“當年…我年輕…在礦上…聽一個快死的老把頭…說…說這山里…有老礦洞…四通八達…這山洞…連著…連著老礦道!有條…有條塌了一半的縫…能…能通到山后!”
如同在無邊黑暗中驟然劈開一道閃電!陳默猛地站了起來,動作快得牽動了背后的傷口,但他渾然不覺!巨大的沖擊讓他眼前一陣發(fā)黑,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出胸膛!
“帶我去!快!”陳默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而微微顫抖,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張老蔫,目光如同最鋒利的探針,射向山洞深處那片未知的黑暗。
希望!絕境之中迸發(fā)出的、微乎其微卻足以燎原的希望!
李狗兒也掙扎著站起,嘶聲吼道:“還能動的!帶上火把!跟上陳頭兒!”
幾個傷勢較輕的礦奴立刻強打精神,抓起幾支剛點燃的松脂火把,簇擁著陳默、李狗兒和張老蔫,踉蹌著沖向山洞深處最不起眼的一個小岔洞。這個岔洞入口狹窄低矮,僅容一人彎腰通過,里面漆黑一片,散發(fā)著濃重的潮濕和巖石的氣息,之前只被當作堆放雜物和安置重傷員的地方。
火把的光芒驅(qū)散了岔洞入口的黑暗。里面空間不大,堆放著一些破舊的藤筐和雜物,角落里躺著幾個氣息奄奄的重傷員。洞壁濕漉漉的,長滿了滑膩的青苔。
“在哪?老蔫叔!”陳默急切地問,火把的光芒在他臉上跳躍。
張老蔫喘著粗氣,渾濁的目光在洞壁上急切地搜尋。他指向岔洞最深處、靠近洞底拐角的一處巖壁:“那…那里…石頭后面…被…被苔蘚蓋住了…我…我當年…跟那老把頭…躲稅吏…進去過…”
陳默立刻撲了過去!李狗兒也強忍著傷痛跟上。兩人用刀柄和手,瘋狂地刮擦著那片覆蓋著厚厚苔蘚和藤蔓的巖壁!
濕滑冰冷的苔蘚被大片大片地剝落,露出下面灰黑色的巖石。巖壁并不平整,布滿了自然的褶皺和縫隙。
“這…這沒有縫?。俊币粋€礦奴失望地叫道。
“不對!”陳默的目光銳利如鷹,死死盯著巖壁上一道幾乎被泥垢填滿的、極其細微的橫向裂痕!裂痕很窄,但走勢異常平直,與周圍天然的巖石紋路格格不入!他猛地抽出腰刀,用刀尖狠狠刺向那道裂痕的縫隙!
噗!
刀尖刺入的不是堅硬的巖石,而是松軟的泥土和碎石!
“空的!后面是空的!”李狗兒狂喜地嘶吼起來!
“砸!給我砸開它!”陳默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光芒,命令如同驚雷!
幾個礦奴立刻掄起帶來的鐵鎬(之前繳獲的工具之一)和沉重的石塊,用盡全身力氣,瘋狂地砸向那道裂痕周圍的巖壁!
砰!砰!砰!
碎石飛濺!泥土簌簌落下!那道細微的裂痕在猛烈的敲擊下迅速擴大、蔓延!更多的泥土和碎石從后面坍塌下來!
轟??!
一聲悶響!一塊臉盆大小的巖石被砸得松動脫落,滾落在地!一個僅容一人勉強爬行的、黑黢黢的洞口,赫然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
一股更加濃烈、帶著濃重鐵銹味和歲月塵埃的陰冷氣流,猛地從洞口深處倒灌出來!吹得火把一陣劇烈搖曳!
“通了!真的通了!”礦奴們爆發(fā)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呼喊!
陳默第一個撲到洞口,不顧那刺鼻的陰冷氣息,將火把探了進去!搖曳的火光,艱難地驅(qū)散著洞內(nèi)濃稠的黑暗!
這是一條傾斜向下、人工開鑿痕跡明顯的狹窄通道!通道四壁布滿了鑿痕,地面坑洼不平,散落著腐朽的木頭支架碎片和零星的、早已銹蝕不堪的礦鎬頭!通道深處,是無盡的黑暗,仿佛通往大山的腹腔深處!但那撲面而來的、屬于廢棄礦洞的獨特氣息,卻如同甘甜的泉水,瞬間滋潤了所有人干涸絕望的心田!
生路!一條真正的、通往未知但也通往希望的生路!
“快!把重傷員先抬過來!輕傷的互相攙扶!能動的跟上!”陳默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力量,迅速下達命令,“李狗兒!你帶幾個人留下斷后!把剩下那桶粗火藥渣搬過來!堵住這個入口!再給狗官兵留點‘念想’!”
“明白!”李狗兒眼中閃爍著兇狠和決絕的光芒,立刻招呼人行動。
洞內(nèi)瞬間爆發(fā)出最后的、帶著狂喜的行動力!希望如同強心劑,注入了這具瀕死的軀體!人們互相攙扶著,掙扎著爬起,將重傷員小心地抬向岔洞深處的洞口。趙鐵柱被兩個人架著,蒼白的臉上也浮現(xiàn)出一絲血色。劉大壯拖著斷腿,咬緊牙關(guān),在旁人的幫助下向洞口爬行。
陳默站在新開的礦洞入口,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這個浸泡在血與火中的山洞堡壘。洞口狹窄的縫隙外,官兵的吶喊和號角聲再次隱隱傳來,如同追魂的喪鐘。猩紅的“劉”字大旗在遠處的山坡上,依舊如同凝固的污血。
他的目光冰冷地掃過那堆即將被引爆的粗火藥渣,嘴角勾起一絲殘酷的弧度。
“劉閻王…”他低聲自語,聲音如同淬毒的冰棱,“血債…還沒完!”
他不再留戀,彎下腰,第一個鉆進了那條散發(fā)著鐵銹和歲月氣息的、黑暗而潮濕的礦道。冰冷的空氣包裹著他,前方是深不見底的黑暗,但身后那沉重的、名為絕望的巨石,已被撬開了一道縫隙。
生的微光,在礦道的盡頭,若隱若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