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一種深入骨髓、仿佛能凍結靈魂的陰冷,伴隨著濃重得化不開的鐵銹味、潮濕的霉爛氣息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屬于巖石深處億萬年的沉寂,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礦道狹窄低矮,僅容一人佝僂前行,粗糙的巖壁冰冷刺骨,不時有冰冷的水滴從頭頂嶙峋的鐘乳石上墜落,砸在脖頸里,激起一陣寒顫?;鸢训墓饷⒃跐獬淼暮诎抵衅D難地撕開一小片昏黃的光域,只能照亮腳下坑洼泥濘的地面和前方幾步遠、布滿鑿痕的濕滑石壁,光線邊緣便是無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陳默走在隊伍最前,一手舉著火把,另一只手緊握著冰冷的刀柄。每一次呼吸,肺部都充斥著那混合著塵埃和死寂的空氣,沉重而冰冷。背后的鞭傷和爆炸沖擊的隱痛在陰冷的刺激下隱隱作痛,但他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腳下這條通往未知的狹窄通道上?;鸢训墓馊ξ⑽⒒蝿?,映照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面凝固的血污和煙灰如同猙獰的面具,只有那雙眼睛,在跳躍的火光中閃爍著鷹隼般的警惕。
身后,是沉重壓抑的喘息、拖沓的腳步聲和傷員無法抑制的、被竭力壓低的痛苦呻吟。隊伍如同一條在幽冥地府中艱難蠕行的傷龍。李狗兒斷后,他那條傷臂用撕下的衣襟草草吊在胸前,另一只手死死攥著一根削尖的木矛,渾濁的眼眸里布滿了血絲,如同瀕死的困獸,警惕地傾聽著后方可能傳來的任何一絲追兵動靜。
“慢…慢點…柱子不行了…”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從隊伍中間傳來,是架著趙鐵柱的一個礦奴。趙鐵柱被兩個人半拖半架著,頭無力地耷拉著,胸口那被血浸透的破布包扎處,暗紅色的血漬仍在緩慢地洇開。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拉風箱般的雜音,臉色在火把的光線下呈現(xiàn)出一種死灰般的蠟黃。
陳默的心猛地一沉。他停下腳步,讓舉著火把的礦奴湊近?;鸸庀?,趙鐵柱的嘴唇已經有些發(fā)紫,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觸手滾燙。傷口感染了!在這陰暗潮濕、沒有任何藥物的礦道里,這幾乎是致命的!
“水…給他喂點水…”陳默的聲音低沉沙啞。一個水囊遞了過來,小心地湊到趙鐵柱干裂的唇邊。趙鐵柱勉強吞咽了幾口,隨即爆發(fā)出劇烈的咳嗽,牽動傷口,疼得他身體一陣痙攣,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
“柱子…挺住…”旁邊攙扶的礦奴哽咽著,聲音里充滿了絕望。
陳默強迫自己移開目光。他不能停下,停下就是死路一條!他抬頭看向前方深不見底的黑暗礦道,一股沉重的無力感再次襲來。沒有藥!沒有干凈的環(huán)境!甚至連一口熱水都沒有!他空有知識,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忠心耿耿的兄弟一步步滑向死亡深淵!
“走!”陳默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決絕。他重新邁開腳步,每一步都踏在冰冷泥濘的絕望里。
礦道并非筆直,時而向下傾斜,時而向上攀爬,更多的時候是在山腹中曲折蜿蜒。人工開鑿的痕跡清晰可見,石壁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鑿痕,地面散落著早已朽爛的木頭支架碎屑和銹蝕得幾乎辨認不出形狀的礦鎬、鐵釬。有些地方,巨大的天然巖柱支撐著洞頂,柱身上覆蓋著厚厚的、滑膩的苔蘚??諝庠絹碓较”?,沉悶壓抑,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身后沉重的腳步聲在死寂中回蕩,反而更襯得這地底世界的空曠與詭異。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負責探路的一個年輕礦奴突然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猛地停下了腳步!
“陳…陳頭兒!前…前面有東西!”
所有人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陳默一個箭步沖上前,將火把高高舉起!
昏黃的光芒向前延伸,照亮了礦道一個稍顯開闊的拐角。只見前方的地面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十幾具…骸骨!
骸骨早已腐朽,身上的衣物幾乎化成了泥土,只留下一些深色的印痕。白骨暴露在空氣中,上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塵。骸骨的姿態(tài)各異,有的蜷縮在角落,有的趴在地上,有的相互依靠著,空洞的眼窩茫然地對著漆黑的洞頂。一些銹蝕得不成樣子的礦鎬、鐵釬散落在骸骨旁邊。
“死人…好多死人…”隊伍中響起壓抑的驚呼和抽泣聲,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彌漫開來。在這陰森的地底深處,驟然看到這么多同類的遺骸,沖擊力遠比洞外的尸山血海更令人膽寒。
陳默蹲下身,強忍著心中的悸動,用刀尖小心地撥開一具骸骨旁的塵土。灰塵下,露出一個銹蝕的銅鈴,鈴舌早已脫落。他又看向旁邊一具骸骨緊握的指骨間,似乎卡著半塊灰白色的、刻著模糊紋路的石牌。
“是…是礦工…”張老蔫被攙扶著湊了過來,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些骸骨,聲音帶著一種穿越時空的恐懼,“老把頭…說過…前朝…前朝末年…這礦上…出過大事…塌了…封了…死了…好多人…沒人敢來…”
前朝礦難?封礦?陳默的心念急轉。這些遺骸,恐怕就是當年被活埋在這礦洞深處的礦工!這條礦道,很可能就是當年被封死的通道之一!
就在這時,一個負責警戒后方的礦奴跌跌撞撞地跑來,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變調:“陳…陳頭兒!后面…后面有動靜!好像…好像有人在挖!是官兵!他們…他們找到我們堵住的洞口了!”
追兵!果然追來了!
絕望的陰影如同冰冷的巨手,再次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前有未知的幽冥礦道和累累白骨,后有索命的追兵!真正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快!往前走!別停下!”陳默厲聲嘶吼,強行壓下心中的寒意。他猛地站起,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旁邊石壁上一片異常的區(qū)域吸引。在骸骨聚集的角落上方,有一片相對平整的巖壁,上面似乎…刻著什么東西?
他舉著火把湊近?;鸸鈸u曳,照亮了石壁。那不是天然紋路!上面布滿了歪歪扭扭、深淺不一的刻痕!像是…文字?又像是…圖畫?
陳默的心猛地一跳!他凝神細看。那些刻痕雖然粗糙,但依稀可辨:有的刻著簡陋的人形,高舉著鎬頭;有的刻著似乎是監(jiān)工模樣的人,揮舞著鞭子;還有的刻著山巒和太陽…而在畫面的下方,幾行更加潦草、帶著深刻絕望的刻痕,深深地鑿進了巖石里,如同無聲的控訴和吶喊!
陳默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那幾行刻痕上。那字體…他認得!雖然同樣古拙,但結構明顯簡化了許多,與他懷中圖譜上的文字一脈相承,甚至更加接近后世的一些簡體字雛形!他艱難地辨認著那刀劈斧鑿般的字跡:
“…至正…十一年…臘月…天降…大寒…監(jiān)…催逼…甚急…糧絕…力盡…塌方…封…死路…恨!恨!恨!”
“…蒼天…無眼…朱衣…狗官…剝皮…吸髓…此恨…滔天…若有…后來者…焚香…告我…”
“…同鄉(xiāng)…王五…李石頭…共赴…黃泉…不…甘…”
至正十一年!元末!朱衣?剝皮吸髓?滔天之恨!
這些骸骨,竟是元末被苛政逼死的礦工!他們臨死前,在這絕境石壁上刻下了血淚的控訴和不甘的詛咒!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和共鳴,如同電流般瞬間擊穿了陳默的心臟!洪武?洪武!剝去了元朝的皮,骨子里的壓迫和血腥,何曾改變?!礦坑里活活打死的老王頭,被踩斷脖頸的老礦工,死在箭雨和炮火下的兄弟…這一幕幕與石壁上那血淋淋的控訴,跨越時空,重疊在了一起!
“陳頭兒!官兵挖洞的聲音…更近了!”斷后的礦奴帶著哭腔的呼喊再次傳來,將陳默從巨大的震撼中拉回現(xiàn)實。
他猛地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氣,將石壁上那滔天的恨意和悲愴,連同自己胸中翻騰的怒火,狠狠壓入心底!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無聲控訴的巖畫,目光落在“若有后來者”那幾個字上,眼神變得無比銳利和冰冷。
“跟我走!”陳默的聲音如同出鞘的寒冰,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不再看那些骸骨,高舉火把,毅然決然地踏過這片沉睡了百年的尸骸之地,向著礦道更深、更黑暗的前方走去!
這條礦道,不僅是生路,更是承載了無盡血淚與反抗意志的通道!元末的礦工用生命刻下了控訴,今日,他們這些洪武的礦奴,就要用同樣的血與火,將這不公的世道,徹底點燃!
身后的黑暗中,追兵挖掘的聲響,如同催命的鼓點,越來越清晰。前方的黑暗,依舊濃稠如墨。但陳默的腳步,卻比之前更加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