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紫禁城浸染得一片沉寂。
工部主事陸澄源走出乾清宮時，只覺得手腳冰涼，連冬夜的寒風(fēng)都比不上他心中的半分寒意。
他懷里揣著那兩本薄薄的、卻又重若千鈞的黑賬，感覺自己揣著的不是證據(jù)，而是足以將整個大明朝堂點燃的烈性火藥。
皇帝最后那幾句輕飄飄的話，如同魔咒一般，在他耳邊反復(fù)回響。
“朕要看一場最精彩的戲。”
“朕要看他們，自己人，查自己人！”
回到府邸，他將自己關(guān)進了書房，不理會門外所有前來問詢的家人和同僚。
他攤開那兩本賬冊，一本來自閹黨骨干李夔龍的密室，另一本來自孫承宗整肅過的通州軍營。
兩本賬冊，來源不同，罪證各異，卻都指向了同一個名字——黃立極。
燭火搖曳，將那個名字映照在他的眼眸里，也映照在他那張瞬間蒼老了十歲的臉上。
他已經(jīng)不再感到震驚或痛苦了。在發(fā)現(xiàn)第一本黑賬后的那兩天兩夜里，他已經(jīng)將一個讀書人所能承受的、最極致的信仰崩塌和自我懷疑，都品嘗殆盡。
現(xiàn)在的他，心中只剩下一片被大火燒過的、了無生機的荒原，以及荒原之上，一縷冰冷而決絕的寒光。
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是手握正義之劍的勇士，現(xiàn)在他明白了，自己不過是皇帝手中，一把用來清理門戶的、更鋒利的刀。
也好。
既然這世道本就是一潭污泥，那就由我來做那個最不留情面的清道夫。
他不再猶豫，開始在燈下仔細地研究那兩本賬冊，將里面所有的人名、款項、時間、地點，都一一梳理，繪制成一張錯綜復(fù)雜、卻又清晰無比的關(guān)系網(wǎng)。他的眼神，專注而冷靜，仿佛一個最高明的外科醫(yī)生，正在解剖一具腐爛的尸體。
……
與陸府的死寂絕望不同，內(nèi)閣首輔黃立極的府邸，此刻卻是燈火通明，氣氛緊張。
“首輔大人！消息千真萬確！陸澄源那個愣頭青，帶著錦衣衛(wèi)抄了李夔龍的府邸，人已經(jīng)被下到詔獄了！”一名心腹官員焦急地匯報著，額頭上滿是冷汗。
黃立極端著茶杯，手卻穩(wěn)如磐石。他那張老臉上，沒有絲毫的慌亂，反而帶著一絲成竹在胸的冷笑。
“慌什么？”他慢悠悠地吹了吹茶沫，“李夔龍這條線，老夫早就想斷了。他仗著是魏忠賢的人，做事越來越不知收斂，遲早是個禍害。如今被陸澄源這個愣頭青給端了，正好?！?/p>
“可是大人，”那心腹急道，“萬一……萬一李夔龍在詔獄里亂說話，牽扯到您……”
“他不會的?！?/p>
黃立極自信地搖了搖頭，“他沒有證據(jù)。老夫與他之間所有的往來，都經(jīng)過了幾道手，賬目上更是天衣無縫。
陸澄源想憑著幾句口供就扳倒老夫？癡人說夢！”
他唯一擔(dān)心的，是皇帝的態(tài)度。但他轉(zhuǎn)念一想，自己是百官之首，是朝廷穩(wěn)定的基石。
皇帝剛剛登基，根基未穩(wěn)，絕不敢輕易動他。
他知道，現(xiàn)在是搶占先機，徹底與李夔龍這個“豬隊友”完成切割的最佳時機。
他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沉聲吩咐道：“備轎，老夫要連夜進宮，向陛下‘負荊請罪’！”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內(nèi)閣首輔黃立極，就跪在了乾清宮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皇帝“負荊請罪”。
他請的，卻不是貪腐之罪。
“陛下??！老臣無能！老臣罪該萬死??！”
黃立極跪在冰冷的金磚上，老淚縱橫，聲嘶力竭，
“老臣……有負圣恩，識人不明，竟然讓李夔龍這等國之蛀蟲，身居高位，禍亂朝綱！此皆老臣之過也！老臣懇請陛下，罷黜老臣首輔之位，讓老臣告老還鄉(xiāng)，以謝天下！”
好一招“棄車保帥”、“以退為進”！
楚凡坐在龍椅上，靜靜地看著他的表演，心里都快笑出聲了。
這老狐貍，消息夠靈通的啊。
但他肯定不知道，那本最關(guān)鍵的黑賬，已經(jīng)落到了陸澄源手里。他現(xiàn)在這番操作，就是想搶占先機，用“失察”這個不痛不癢的罪名，來掩蓋他真正的罪行。
“黃愛卿快快請起。”
楚凡走下臺階，親手將他扶起，臉上是恰到好處的感動與慰藉，“愛卿何罪之有？知人知面不知心，李夔龍這等奸佞，隱藏得如此之深，愛卿一時不察，情有可原。朕，豈能因此而降罪于股肱之臣？”
他拍了拍黃立極的手背，語重心長地說道：
“查賬之事，還要倚重愛卿。愛卿切不可因此事而灰心喪氣，當振作精神，為朕分憂才是。”
一番君臣相得、感人肺腑的對手戲演完，黃立極“千恩萬謝”地退下了。
他走出大殿時，腰桿挺得筆直，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被皇帝信任的“紅光”，仿佛自己真的是那個鞠躬盡瘁的大明賢相。
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成功地渡過了這次危機。
……
魏忠賢的府邸。
這位“被養(yǎng)病”的九千歲，正半躺在軟榻上，聽著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王體乾的匯報。
當聽到陸澄源查抄了李夔龍，而黃立極卻用一招“負荊請罪”輕松脫身時，魏忠賢的嘴角，緩緩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病態(tài)的笑容。
“咱家就知道，黃立極這只老狐貍，沒那么容易倒?！彼帎艕诺匦Φ?，“陸澄源還是太嫩了，他以為抓到一條魚，就能把整片池塘的水都抽干？”
他知道，皇帝的真正目標不是他，而是整個文官集團。
而現(xiàn)在，陸澄源這把刀，顯然被黃立極的太極推手給擋住了。
皇帝需要幫助。
而他魏忠賢，就是那個最能“幫助”皇帝的人。
“咱家得幫幫陸主事啊。”魏忠賢對王體乾說道，“他一個人查案，太辛苦了。咱家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黃立極那只老狐貍蒙騙呢？這朝堂的水啊，只有徹底攪渾了，才好看嘛?！?/p>
他對著王體乾，低聲吩咐了幾句。
王體乾聽完，眼中露出駭然之色，但還是立刻躬身領(lǐng)命而去。
當天下午，正在府中制定計劃的陸澄源，收到了一封裝在普通信封里的、沒有任何署名的匿名信。
信里，沒有多余的廢話，只有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用左手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
“欲查黃狐，先斬其爪。江南織造，周文淵?！?/p>
陸澄源看著這張紙條，渾身一震。
周文淵！他知道這個人，是黃立極最得意的門生，也是東林黨中堅守江南的封疆大吏，以清廉聞名。
他不知道這封信是誰送來的，但他知道，這封信，給了他一個全新的、也更陰狠的方向。
直接攻擊黃立極這棵大樹很難，但如果先砍掉他最重要的一根枝干呢？
他將信紙在燭火上燒掉，眼中那片冰冷的寒光，變得更加銳利。
他緩緩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袍。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兩本黑賬用黃布包好，藏入懷中。
然后，他推開書房的大門，對著門外焦急等待的家人和同僚，只說了一句話：
“備轎，我要進宮，面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