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清晨,天剛蒙蒙亮,巷口外的大街便已喧騰起來。一群半大的孩子裹著厚實的棉褲棉襖,圓滾滾活像揣著小暖爐,在青石板路上你追我趕地瘋跑,棉鞋底拍得地面“啪嗒啪嗒”響,歡笑聲幾乎要掀翻了半條街。
“砰砰砰——”有人家的木門被敲響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孩子們立刻收了瘋勁,齊刷刷弓起身子,小嗓子亮得像搖響的銅鈴鐺:“新年快樂!祝叔叔嬸嬸身體康健,無病無災(zāi),萬事如意!”
那些吉祥話仿佛在肚里憋足了整整一年,此刻爭先恐后地倒出來。都想搶在最前頭說,七嘴八舌的,反倒把最熟稔的幾句也嚷得顛三倒四。
開門的大人被逗得笑出聲,轉(zhuǎn)身回屋抓出一把糖果、花生,或是幾枚亮锃锃的銅板,挨個塞進(jìn)孩子們伸出的、凍得微紅的小手里:“好孩子,新年要乖啊?!?/p>
孩子們攥緊手心里的甜頭和銅錢,脆生生應(yīng)著“謝謝叔叔”“謝謝嬸嬸”,轉(zhuǎn)身又似脫韁的小馬駒,呼啦啦涌向下一扇緊閉的門扉。
正月里的孩子,最盼的就是這一刻——兜里揣著甜絲絲的糖塊,手心攥著沉甸甸的銅板,跑累了便往墻根下一靠,互相分食著甜蜜,連那拂過巷弄的風(fēng),似乎都裹挾著一股甜津津的滋味。
“小姐,起身了沒?”奶娘端著銅盆熱水在房門外輕喚,推門進(jìn)來時,見雪清禾已坐在床沿,烏發(fā)披散,帶著些晨起的慵懶。
“醒了,奶娘。”雪清禾掀開被子起身。
“今兒是初一,一會兒準(zhǔn)有群皮猴兒來敲門討吉利話兒,小姐要不要去院門口瞧瞧熱鬧?”奶娘一邊替她梳理長發(fā),一邊望著菱花鏡中那張漸漸褪去稚氣、顯露出清秀輪廓的臉龐,眼底盛滿笑意。
雪清禾對著鏡子抿了抿唇:“奶娘,我便不去了。往年也沒湊過這熱鬧,今年也還是清靜些好?!彼睦锵胫?,那般喧騰的場面,遠(yuǎn)遠(yuǎn)聽著孩童的笑鬧聲,倒比置身其中更覺自在。
“那便依你。”奶娘將擰好的溫?zé)崦娼磉f過去,又細(xì)心擺好妝奩,才轉(zhuǎn)身輕步離開。
奶娘走后,雪清禾在房里練了套舒展筋骨的瑜伽動作,直到四肢百骸暖意漸生,微微見汗才停下?!蛞刮盏挠衽屐`氣,似乎又讓這身體強(qiáng)韌了幾分,竟比往日堅持得更久了?!?她行至鏡前,凝神細(xì)看,右眼依舊空洞,毫無變化。那個關(guān)于“避塵珠”的傳說,瞬間又浮上心頭。
她換了身素凈的棉布衣衫,拿起一冊古籍,推門往院子去了。
院子?xùn)|側(cè),一株老橘樹枝葉依舊濃綠,雖過了掛果的時節(jié),依舊亭亭如蓋。雪清禾背對著大門,坐在樹下的石桌旁,指尖輕輕翻動著泛黃的書頁。濃密的枝葉將她大半身影遮掩,從門外望去,只能瞥見一小截素色的衣角。
“追不上我!”
“啪嗒啪嗒——”
“嘻嘻,快來呀!”
“往這邊跑!”
一群孩子從巷口涌了進(jìn)來,歡快的叫嚷聲如同雀躍的音符,灑滿了清晨的小巷。雪清禾握著書頁的手指微微一頓,唇角悄然漾開一絲極淡的笑意。
“砰砰砰!”大門被拍得哐哐作響,帶著孩童特有的莽撞和急切。
“來了來了!”奶娘的聲音從廚房方向傳來,她和青梔正忙著張羅早飯,聽見動靜連忙擦著手快步走出。青梔跟在后面,手里捧著個竹編小籃,里面盛滿了紅紙包的糖果和炒得噴香的花生,顯然是早備好的回禮。
大門“吱呀”一聲敞開,門外的孩子們立刻收了腳步,努力板起小臉,正經(jīng)八百地彎下腰,齊聲高喊:“新年快樂!吉祥如意!大吉大利!”只是聲音此起彼伏,高低錯落,倒像是在比賽誰的嗓門更洪亮。石桌邊的雪清禾聽著這參差不齊的祝福,忍不住低低笑出了聲。
正月剛過,年味漸散。雪清禾翻出那本手抄的《匿影藏形》身法圖譜,對照著練習(xí)起來??删毩藥兹?,只覺得那些拗口的要訣和復(fù)雜的動作路線圖晦澀難懂,手腳總也配合不上。
“從未習(xí)過武,這些招式精要,果然不是看看就能明白的?!彼行怵H地放下書卷,*就像看電視里的人舞劍覺得飄逸瀟灑,輪到自己上手,才知眼會了手卻跟不上。*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必須另尋他途。
翌日,天幕仍是濃稠的墨藍(lán),啟明星尚未隱去。雪清禾揣著幾分緊張,第一次推開了清荷水榭緊閉的院門,真正踏入了外面的世界。
站在巷口空闊清冷的大街上,她一時有些茫然。雖有超常耳力辨位,但面對全然陌生的街巷布局,方向感一時也失了準(zhǔn)頭,加之擔(dān)憂天亮前無法返回,心頭那根弦不由得又繃緊了幾分。
她深吸一口氣,凝神回憶。青梔每次從老宅回來,總愛絮絮叨叨路上的見聞:城西李記鋪子的糖糕最是香甜松軟,城南青石巷那段石板路雨后格外濕滑,城東那面舊墻爬滿了紫盈盈的牽?;ā洃浿星鄺d往返老宅的腳步聲軌跡——出巷口右轉(zhuǎn)。
她依著這模糊的印象,在昏暗的街巷中摸索前行,磕磕絆絆,終于摸到了雪家宅邸附近。
她將自己縮進(jìn)一處墻角濃重的陰影里,屏氣凝神,耳廓微動,捕捉著周遭最細(xì)微的聲響。“嗯……附近有人,呼吸綿長輕淺,腳步幾不可聞,定是護(hù)院的練家子?!毖┣搴滩桓屹Q(mào)然靠近,只在暗處靜靜蟄伏觀察。
接連幾日,她都在天光未亮?xí)r前來“踩點”,漸漸摸清了規(guī)律。這天凌晨,剛聽見一聲輕微的“咯吱”門軸轉(zhuǎn)動聲,就見一個身形精悍、年約四十許的男子,領(lǐng)著十幾個精神抖擻的青年走了出來,步履迅捷地朝城外方向行去。
雪清禾借著街邊屋宇墻角的陰影掩護(hù),如一道無聲的輕煙,遠(yuǎn)遠(yuǎn)綴在后面,保持著百余米的距離。寂靜的街道上,一行人腳步輕捷如貓,竟未驚動半戶酣睡的人家。
來到城外江邊,大片枯黃的蘆葦在寒風(fēng)中起伏,發(fā)出連綿不絕的“嗚嗚”低鳴,如同暗夜中有人在幽幽磨著牙齒。雪啟明(*雪清禾此時尚不知其名,內(nèi)心暫稱“那教習(xí)”)帶著人站在蘆葦蕩邊緣,殘月將他們的身影拉得又細(xì)又長,投在荒蕪的灘涂上。
“你們都是雪家年輕一輩里精挑細(xì)選出來的苗子,”那男人沉聲開口,目光如電掃過眾人,“薛家槍法講究剛猛霸道,你們根骨不契,難以大成。那便把這隱匿身法給我練到骨子里去!練精了!”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轉(zhuǎn)厲,帶著砭骨的寒意:“如今世道是個什么光景?全國上下戰(zhàn)火遍地,長沙城里更是暗流洶涌——日本人的兵營已在城外扎下,城里的眼線暗樁不知凡幾!誰知道哪天炮彈就落到了頭頂?!”
“從今日起,專攻隱匿、潛行、襲殺!練不好的,家法伺候!”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錘砸在青年們心上,“這不是耍把式逗樂子,是學(xué)保命、殺敵的真本事!真到了刀兵相見、血肉橫飛的時候,沒人能騰出手護(hù)著你們!”
“是!”青年們心頭凜然,齊聲應(yīng)道,聲音在空曠的江邊顯得有幾分發(fā)緊。
“都給我把皮繃緊了,心提起來!現(xiàn)在聽我哨音行動,以哨音為號。這片蘆葦蕩,從此刻起,就是你們的校場、你們的戰(zhàn)場!”雪啟明(*雪清禾后來確認(rèn)了他的身份*)一聲令下,“開始,隱蔽!”
雪清禾躲在百十米外一片茂密的枯葦叢后,豎起耳朵,聚精會神地捕捉著他講解的每一個動作要領(lǐng)和氣息控制法門,偶爾還忍不住跟著微小的幅度比劃閃避。
有好幾次,腳下踩到松軟的淤泥險些滑倒,或是衣角刮到堅韌的葦桿發(fā)出細(xì)微的“嚓”聲,都驚得她瞬間屏住呼吸,冷汗涔涔而下。
隨著時間推移,她膽子漸壯,竟敢借著風(fēng)聲和蘆葦搖曳的掩護(hù),悄悄繞到那些正在練習(xí)潛伏的青年身后不遠(yuǎn)處觀察,來回幾次,竟無一人察覺身后多了雙無形的眼睛。
就這樣,雪清禾開啟了她風(fēng)雨無阻的“偷學(xué)”生涯,每日凌晨悄然離家,踏著晨曦微露的薄光返回清荷水榭。
近一年的時光在緊張與專注中悄然流逝,雪清禾有驚無險地跟在雪啟明的隊伍后面,竟未被任何人注意到。
偷聽中,她也斷斷續(xù)續(xù)拼湊出一些消息?!罢娴囊蛘塘搜健晌矣行臒o力……什么也做不了!”夜深人靜時,她常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出神,心頭涌起一陣深重的無力感。
這日凌晨,隊伍剛在寒風(fēng)瑟瑟的蘆葦蕩邊站定,一個身材高挑的青年便湊到雪啟明身邊,搓著凍得有些發(fā)紅的手,帶著幾分期待問:“四叔,今兒個……教點新花樣?”
雪啟明眼皮都沒抬,只從齒縫里冷冷吐出兩個字:“殺人。”
空氣瞬間凝固了。眾人僵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喉頭發(fā)緊,誰也沒敢吭聲。一股無形的寒氣順著脊梁骨爬上來。
“怎么?怕了?”雪啟明猛地抬眼,目光銳利如淬了毒的箭矢,挨個釘在那些瞬間失了血色的年輕面孔上,“我知道你們中間,大半手上還沒沾過人命!但這道坎,你們必須邁過去!記住,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對身后父母妻兒的殘忍!”他的聲音不高,卻像裹挾著西伯利亞的冰碴子,刮得人耳膜生疼,后頸冰涼。
“今夜,會有一小股不長眼的水匪從這里摸上岸,”雪啟明語氣平淡得像在說踩死幾只螞蟻,“過了今夜,明天開始換地方練。”
他頓了頓,不帶一絲情感地補(bǔ)充道,“待會兒,我不動手。你們自己解決。誰要是手軟下不去刀子,我就在旁邊看著,絕不會救。生死,各安天命。另外,天亮之前,必須把痕跡給我處理干凈了!別讓‘陳皮’那個活閻王嗅到味兒找上門來!”說完,他再不看眾人一眼,徑自走到不遠(yuǎn)處一塊黝黑的礁石旁坐下,閉目養(yǎng)神,仿佛置身事外。
“陳皮?!”雪清禾心頭猛地一跳,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那個……得知師娘因張啟山未成功求藥而病逝后,陳皮帶人血洗為師娘治病的面館,殺害所有相關(guān)人員,包括藥店老板、小販及拒絕賣藥的藥店老板的‘陳皮’嗎?還是僅僅同名同姓?……看來,白天必須冒險出去一趟,打聽清楚……”她暗自做了決定。
青年們的臉色由白轉(zhuǎn)青,嘴唇緊抿,卻無人敢抱怨半句,只能咬著后槽牙,硬著頭皮鉆進(jìn)深淺不一的蘆葦叢中,各自尋找著最佳的伏擊位置,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距離東方天際泛白已不到一個時辰。黑沉沉的江面上,悄然涌來一片模糊的暗影。雪清禾耳力超凡,早已捕捉到船槳攪動江水的沉悶“嘩啦”聲,以及水匪們壓著嗓子、粗野放肆的低聲笑罵和污言穢語。沒過多久,雪啟明他們也察覺到了動靜。
“今夜,是你們的‘開鋒’禮。”雪啟明依舊閉著眼,聲音低沉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我只看著。余下的事,自己掂量著辦?!?/p>
眾人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頭皮陣陣發(fā)麻,卻也只能強(qiáng)壓下翻涌的恐懼,僵硬地點頭。
“都愣著等死嗎?!他們快靠岸了!”最靠近水邊的一個青年壓低嗓子嘶吼了一聲,聲音里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像繃緊到極致的弓弦。
這聲低吼如同冷水潑面,眾人猛地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雖說雪啟明撒手不管,讓他們各自為戰(zhàn),但一起在泥水里摸爬滾打了近一年,至少都明白此刻該做什么——死死屏住呼吸,將身體壓得更低,融入枯黃的葦叢,像一塊塊冰冷的石頭。
剎那間,偌大的蘆葦蕩里,仿佛只剩下呼嘯的寒風(fēng)、蘆葦相互摩擦的“沙沙”聲,以及……那由遠(yuǎn)及近、越來越清晰、帶著水汽和兇戾之氣的雜亂腳步聲與粗重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