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光陰，彈指一瞬，卻又漫長得如同在地獄里爬行。昆侖玉虛宮，這懸浮于九天之上、云霞繚繞的仙家圣地，瓊樓玉宇間流淌著清冷如實質(zhì)的仙靈之氣，呼吸一口都仿佛能滌蕩凡塵濁氣。然而這仙氣，落在申公豹身上，卻只余下刺骨的冰冷。他身上那件代表了玉虛宮正式弟子的青色道袍，針腳細密，云紋流轉(zhuǎn)，是無數(shù)妖類夢寐以求的“仙緣”，卻沉重得如同萬載玄冰打造的枷鎖，壓得他幾乎直不起脊梁。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對面那個搖搖晃晃走來的身影上。太乙真人。元始天尊座下最受寵的弟子之一，此刻正腆著圓滾滾的肚子，一步三搖，手里還拎著個碩大的酒葫蘆，濃郁的酒氣隔著老遠就撲面而來。那張總是帶著三分憊懶、七分混不吝的胖臉上，此刻因為酒意而紅通通的，嘴角還沾著點油漬，顯然剛享用過一頓豐盛仙宴。他一邊打著酒嗝，一邊毫無形象地撓著肚皮，嘴里含糊不清地哼著小調(diào)。
申公豹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一絲甜腥在口腔里彌漫開。就在昨日，就在這玉虛宮深處最核心的“伏魔殿”前，他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真正的九死一生。那是玉虛宮千年一度的“升仙臺”試煉。不是什么道法辯難，也不是什么仙丹煉制，而是赤裸裸的搏殺！對手是玉虛宮豢養(yǎng)在伏魔殿深處的上古兇魂和機關(guān)傀儡，每一擊都帶著撕裂魂魄的煞氣。
他記得自己被三頭形如巨蜥、渾身覆蓋著紫色煞焰的兇魂逼到絕境，煞焰灼燒著道袍，皮肉發(fā)出焦糊味。他記得一只巨大的青銅傀儡手臂帶著碾碎山岳的力量當頭砸下，他避無可避，只能將全身修煉百年的妖力孤注一擲地灌注到手中那柄普通的長劍上，劍身承受不住狂暴的力量寸寸碎裂，他硬是用半截斷劍和自己的身體作為最后的武器，悍然撞進傀儡的胸口核心。玉石俱焚的沖擊幾乎震碎了他的五臟六腑，鮮血狂噴，肋骨斷了不知幾根。他用牙齒撕開兇魂的咽喉，滾燙腥臭的魂血灌進喉嚨，換來的是對方臨死反撲的一爪，在他后背留下了深可見骨的傷痕。當他最終浴血踏出伏魔殿時，渾身沒有一塊好肉，幾乎成了一個血人，唯有那雙眼睛，亮得嚇人，死死盯著高臺上端坐的元始天尊，等待著那象征認可與晉升的宣判。
他搏命換來的，不是贊許，不是金仙的候選資格，甚至不是一個正式的內(nèi)門弟子身份。他得到的，是“捕妖隊”副統(tǒng)領(lǐng)的腰牌。
“申公豹，汝出身異類，能入玉虛已是天大造化。伏魔殿試煉，汝雖勝，然戾氣過重，殺伐太甚，非我仙家正道之風?！痹继熳鸬穆曇艉甏蠖?，回蕩在空曠的升仙臺上，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釘子敲進申公豹的骨頭里，“念汝尚有一腔向道之心，又有幾分勇力，特命汝入‘捕妖隊’，清剿昆侖山域作亂妖孽，戴罪立功，磨礪心性，以觀后效?！?/p>
作亂妖孽？磨礪心性？申公豹只覺得一股冰冷的火焰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幾乎要將他僅存的理智焚燒殆盡。他站在升仙臺上，腳下是他一路搏殺淌出的、尚未干涸的蜿蜒血跡，濃重的血腥味縈繞不散。他微微側(cè)頭，目光掃過臺下列隊肅立的“捕妖隊”成員——那些弟子看向他的眼神，混雜著好奇、審視，更多的是一種看待“同類工具”的漠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優(yōu)越感。他身上的血，有兇魂的，有傀儡的，更多是他自己的。而這份用性命換來的“功勛”，只換來一個專門用來對付同族的劊子手職位！
而眼前這個太乙真人呢？申公豹看著他醉醺醺地走近，看著他腰間懸掛的那枚光華流轉(zhuǎn)、仙氣盎然的玉佩——那是元始天尊前幾日才賜下的“九霄辟邪佩”，據(jù)說是采集九天清氣煉化而成，佩戴者萬邪不侵，修行事半功倍。僅僅因為他是根正苗紅的人族仙種，是元始天尊偏愛的弟子。他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頂著那個名頭，就能得到申公豹豁出性命也求不來的東西。
“喲…這不是申…申師弟嗎？”太乙真人醉眼朦朧地停下腳步，打了個響亮的酒嗝，一股濃烈的酒氣噴在申公豹臉上，帶著令人作嘔的甜膩，“臉色…不大好啊？昨兒個…伏魔殿…聽說你…挺拼？嗝…”他晃了晃腦袋，似乎想看清申公豹臉上的表情，但眼神渙散，“拼…拼挺好…不過啊…師弟…聽師兄一句勸…”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帶著一種自以為是的親昵，“咱們是仙！是仙！懂嗎？要講究個體面…風度…嗝…別動不動就跟那些沒開化的…野物似的…玩命…太…太跌份兒！你看你…身上這味兒…嘖嘖…”他嫌棄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仿佛申公豹身上濃郁的血腥味是世間最污穢的東西，“趕緊…去洗洗…別污了…這仙家地界…”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在申公豹心口最痛的地方。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傷口的疼痛，而是因為一種幾乎要將他吞噬的、冰冷刺骨的屈辱和憤怒。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牙齒摩擦發(fā)出輕微的咯咯聲，才勉強壓下喉嚨里即將爆發(fā)的咆哮。他的口吃，在極致的情緒沖擊下變得更加明顯。
“太…太乙?guī)熜帧獭逃柕谩恰！彼麕缀跏菑难揽p里擠出這幾個字，聲音干澀沙啞，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他強迫自己低下頭，避開太乙真人那醉醺醺卻充滿了優(yōu)越感的視線，目光死死盯住自己腳下那片光潔如鏡的玉磚地面，仿佛要將其看穿。地面上，倒映出他此刻狼狽不堪的身影——道袍破碎染血，臉色蒼白，眼神深處卻翻涌著壓抑到極致的暴戾。他攥緊了袖中那塊冰冷沉重的“捕妖隊”副統(tǒng)領(lǐng)腰牌，金屬的邊緣硌得掌心生疼。
“跌份兒”？
“體面”？
“風度”？
呵……申公豹在心中發(fā)出一聲無聲的慘笑。這些仙人們高高在上的體面，是用什么堆砌起來的？是用他父親斷掉的手臂？是用七山五嶺豹妖一族的血淚？還是用他此刻袖中這塊沾滿了同族血腥的腰牌？他豁出性命搏殺，換來的是工具的身份；太乙真人醉生夢死，卻能得到萬金難求的護身至寶。
這玉虛宮的神壇，原來并非白玉無瑕。它冰冷光滑的臺階下，鋪滿了累累的妖骨，浸透了無聲的悲鳴。而他申公豹，不過是剛剛被允許踏上這臺階，成為這神壇基石下最新的一塊墊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