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尾巴,暑氣依舊兇猛。
高一新生的軍訓(xùn),像一場猝不及防的淬煉,在尚未褪去暑假慵懶的校園里轟轟烈烈地拉開序幕。
操場被毒辣的日頭曬得發(fā)白,塑膠跑道蒸騰起扭曲的熱浪??諝饫飶浡鴿L燙的塵土味、橡膠鞋底摩擦地面的焦糊味,以及幾百個少年人身上蒸騰出的、帶著蓬勃生命力卻略顯狼狽的汗味。
趙嶼川站在高一(七)班的方陣里,一身寬大不合體的迷彩服,布料粗糙悶熱,緊緊貼在汗?jié)竦暮蟊成稀?/p>
帽檐壓得很低,勉強遮擋住刺目的陽光,卻擋不住汗水順著額角、鬢角蜿蜒流下,癢得鉆心,他卻一動不敢動。
教官姓李,皮膚黝黑,嗓門洪亮得像自帶擴音器,在隊伍前走來走去,鷹隼般的目光掃過每一張或緊張或痛苦或強忍笑意的臉。
“站軍姿!都給我站直了!挺胸!收腹!頭抬高!目視前方!兩肩后張!雙腿夾緊!腳跟并攏!腳尖分開六十度!”
李教官的口令像連珠炮,炸得人頭皮發(fā)麻,“誰動一下,全體加五分鐘!”
趙嶼川的視線被迫固定在前面同學(xué)的后腦勺上——那是一個剃著板寸的男生,汗水已經(jīng)浸透了他的領(lǐng)口,洇開一片深綠色。
趙嶼川努力維持著姿勢,感覺腳掌在滾燙的地面上漸漸失去知覺,小腿肚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他悄悄動了動藏在寬大袖口里的手指,緩解著僵硬感。他無比想念自己放在宿舍床鋪下的那個帆布畫夾和里面粗糙的素描紙。此刻,他寧愿去畫一百遍枯燥的幾何體,也不想再忍受這灼燒般的酷刑。
“第三排第五個!動什么動!出列!”李教官的厲喝如同驚雷。
被點名的正是趙嶼川斜前方的陳默。這家伙似乎天生坐不住,剛才偷偷撓了一下脖子。
陳默垮著臉,不情不愿地出列,在全班注視下被罰做二十個俯臥撐。
他做得齜牙咧嘴,卻還不忘偷偷朝趙嶼川的方向擠擠眼睛,做了個“兄弟受苦了”的鬼臉。趙嶼川嘴角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趕緊繃住臉。
枯燥的軍姿終于結(jié)束,短暫的休息哨聲如同天籟。學(xué)生們像被抽了骨頭一樣,瞬間癱倒在滾燙的操場邊緣僅有的幾處可憐樹蔭下。
陳默一屁股坐在趙嶼川旁邊,抓起水壺咕咚咕咚猛灌,汗珠順著下巴滴落。
“我的親娘哎……這哪是軍訓(xùn),這是上刑?。 标惸謿?,用帽子使勁扇風(fēng),帶起一股濃重的汗味,“川兒,你還好吧?臉白得跟紙似的?!?/p>
趙嶼川沒力氣說話,只是搖搖頭,小口地喝著水。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樹蔭另一側(cè)的身影吸引。
是姜晚。
她和她的同桌林薇坐在一起。林薇正嘰嘰喳喳地抱怨著教官的“不近人情”,姜晚則安靜地聽著,臉頰因為暴曬和悶熱泛著健康的紅暈,幾縷汗?jié)竦乃榘l(fā)貼在光潔的額角和鬢邊。
她微微仰著頭喝水,纖細的脖頸拉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喉間隨著吞咽的動作輕輕起伏。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她汗?jié)竦拿圆史珙^跳躍,勾勒出少女略顯單薄卻充滿韌勁的肩線。
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夸張地喊累,只是安靜地坐著,偶爾用濕紙巾輕輕擦拭額角的汗珠,眼神沉靜,像一泓被烈日蒸騰卻依舊清澈的泉水。
趙嶼川看得有些出神,連日暴曬的疲憊和煩躁,似乎在她這份沉靜里被悄悄撫平了一絲。
“嘿!看什么呢?”陳默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嘿嘿一笑,用手肘撞他,“哦——那個女生啊?叫姜晚是吧?挺文靜的,好像跟林薇關(guān)系挺好。怎么?有想法?”他促狹地壓低聲音。
趙嶼川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收回目光,臉上熱辣辣的,也不知是曬的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別胡說?!彼麗瀽灥鼗亓艘痪洌皖^擰緊水壺蓋子,掩飾自己的慌亂。
休息時間轉(zhuǎn)瞬即逝。下午的訓(xùn)練項目是踢正步。
分解動作時,要求手臂擺動高度一致。趙嶼川個子高,站在隊列中間偏后。當(dāng)他機械地抬起手臂時,目光不經(jīng)意地再次掠過前排。
姜晚的位置在他斜前方。她踢腿擺臂的動作并不算特別標準,甚至帶著點新手的笨拙和僵硬,但她做得極其認真。每一次抬臂,每一次踢腿,都一絲不茍地努力達到教官的要求。
汗水沿著她小巧的下頜滴落,砸在滾燙的地面上,瞬間蒸發(fā)。那專注而倔強的側(cè)影,在迷離的熱浪中,竟透出一種別樣的力量感。
訓(xùn)練結(jié)束的哨聲終于響起,學(xué)生們拖著灌了鉛的雙腿,疲憊不堪地涌向食堂。
晚餐是簡單的飯菜,但饑餓讓一切都變得美味。趙嶼川和陳默端著餐盤,在擁擠喧鬧的食堂里好不容易找到角落的位置坐下。
剛扒了兩口飯,就看到姜晚和林薇也端著餐盤在尋找座位。
“姜晚!林薇!這邊這邊!還有位置!”陳默眼尖,立刻熱情地揮手大喊,聲音洪亮得蓋過了食堂的嘈雜。
姜晚和林薇循聲看過來。林薇立刻拉著姜晚朝這邊擠過來。
陳默麻利地把自己的餐盤往旁邊挪了挪,又用眼神示意趙嶼川也挪一下,硬生生在狹窄的角落擠出了兩個位置。
“謝謝!”林薇大大咧咧地坐下,立刻開始吐槽軍訓(xùn)的“非人待遇”。
姜晚也輕聲道了謝,在趙嶼川旁邊的空位坐下。
距離瞬間拉近。趙嶼川甚至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了汗水和陽光的、屬于青春的氣息,以及食堂飯菜的油煙味。
他握著筷子的手有些僵硬,身體下意識地往旁邊避了避,幾乎要貼到冰冷的墻壁上。
他低著頭,專注地盯著餐盤里的土豆塊,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有吸引力的東西,不敢看旁邊一眼。
“趙嶼川,你還好吧?看你下午臉色不太好。”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身側(cè)響起,帶著一絲關(guān)切的詢問。
趙嶼川猛地抬起頭,撞進姜晚清澈的目光里。她的眼神很真誠,沒有打趣,只有單純的詢問。
“???我……我沒事?!壁w嶼川感覺自己的舌頭像打了結(jié),心跳又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就是……有點熱?!彼砂桶偷財D出幾個字,臉更紅了。
“嗯,是挺熱的。”姜晚點點頭,沒再多問,低頭小口地吃著飯。只是她的耳朵尖,似乎也悄悄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粉色。
林薇還在和陳默熱烈討論著哪個教官更嚴厲,姜晚的安靜和趙嶼川的局促,在這個嘈雜的角落形成一個小小的、微妙的靜謐氣泡。
夜晚的拉歌晚會是軍訓(xùn)難得的輕松時刻。操場上燃起篝火(象征性的),各班級圍坐在一起。
白天嚴厲的教官們此刻也放松下來,帶頭唱著軍歌,氣氛熱烈。
陳默是活躍分子,扯著嗓子吼得面紅耳赤,還拉著幾個男生表演了極其夸張的軍體拳,引來陣陣哄笑和掌聲。
趙嶼川依舊坐在人群邊緣,遠離喧囂的中心。他悄悄從隨身攜帶的小背包里摸出了速寫本和一支削尖的2B鉛筆。
在篝火跳躍的光影和周圍模糊的喧鬧聲中,他攤開本子,借著微弱的光線,鉛筆在紙上快速游走。
他畫下篝火旁模糊跳躍的人影輪廓,畫下陳默夸張的鬼臉,畫下林薇笑得前仰后合的模樣。
筆觸快速、概括,帶著速寫特有的生動感。最后,他的筆尖不由自主地滑向人群另一側(cè)那個安靜的身影。
姜晚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大聲唱歌或起哄,她只是安靜地抱著膝蓋坐著,下巴擱在膝蓋上,目光望著跳躍的篝火。
跳躍的火光在她沉靜的側(cè)臉上明明滅滅,勾勒出柔和的輪廓。
她的眼神有些放空,似乎在想著什么遙遠的事情,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安靜的弧度。那份沉靜,在周圍的喧鬧中顯得格外突出。
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趙嶼川專注地捕捉著光影在她臉上流動的瞬間,勾勒她低垂的眼睫,挺直的鼻梁,和那微微抿起的、帶著沉思意味的唇角。
篝火的暖光仿佛透過紙背,映照在他專注的臉上。
“哇!趙嶼川!你畫什么呢?”林薇不知何時湊了過來,好奇地探頭。
趙嶼川嚇了一跳,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啪”一聲合上了速寫本,緊緊攥在手里,心臟狂跳?!皼]……沒什么,隨便畫畫?!彼曇粲行┌l(fā)緊。
“切,小氣鬼!看看嘛!”林薇撇撇嘴,但也沒強求,又跑回?zé)狒[的中心去了。
趙嶼川松了口氣,悄悄把速寫本塞回背包。他下意識地抬眼望向姜晚的方向。
她似乎并沒有注意到剛才的小插曲,依舊安靜地看著篝火,只是嘴角那抹安靜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點。
軍訓(xùn)的最后一天,天公不作美,下起了瓢潑大雨。原定的匯報表演被迫取消,改為室內(nèi)整理內(nèi)務(wù)和總結(jié)。
宿舍里,學(xué)生們正手忙腳亂地按照教官的要求疊“豆腐塊”,抱怨聲和笑聲此起彼伏。
趙嶼川疊得還算有模有樣,陳默則對著自己那團軟塌塌的被子抓耳撓腮。
“緊急集合!操場集合!”走廊里突然傳來教官急促的哨聲和呼喊。
“搞什么???下這么大雨!”學(xué)生們哀嚎著,但還是迅速放下手中的東西,沖下樓。
操場上已經(jīng)積了水,豆大的雨點砸下來,冰冷刺骨。
學(xué)生們在雨幕中迅速集合,隊伍顯得有些混亂。趙嶼川站在隊列里,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衣服,順著脖頸流進后背,激得他一個哆嗦。
教官站在主席臺上,拿著大喇叭:“同學(xué)們!計劃有變!現(xiàn)在進行最后一項——意志力考驗!全體都有!立正!站軍姿!二十分鐘!”
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沖刷著每一個人。迷彩服緊緊貼在身上,沉重又冰冷。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
趙嶼川努力挺直脊背,視線被雨水模糊。他感覺身體的熱量在迅速流失,手腳開始發(fā)麻。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瞥見斜前方的姜晚。她站在雨里,身體也在微微顫抖,嘴唇凍得有些發(fā)白,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和下巴不斷滴落。
但她依舊努力地挺直著背,目視前方,雙手緊貼褲縫線,像一棵在風(fēng)雨中倔強挺立的小樹苗。那份堅持,在冰冷的雨水中,顯得格外清晰而有力。
趙嶼川看著那個在雨幕中挺直的、微微顫抖卻不肯彎折的背影,一股莫名的力量從心底涌起。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努力忽略身體的寒意,挺直了脊梁,目光也堅定地望向模糊的前方。冰冷的雨水似乎不再那么難以忍受。
二十分鐘,在冰冷的雨水中漫長得像一個世紀。當(dāng)解散的哨聲終于響起時,所有人都像虛脫了一樣,拖著濕透沉重的身體,沉默地沖回宿舍樓。
趙嶼川回到宿舍,脫下濕透冰冷的衣服,用熱水狠狠沖了個澡,才感覺凍僵的身體慢慢回暖。
他換上干爽的衣服,走到窗邊。雨還在下,操場上空無一人,只有一片白茫茫的水霧。
他拉開背包,拿出那個被保護得很好、只有邊緣微微有點潮氣的速寫本。
翻到昨晚畫著篝火旁姜晚的那一頁。鉛筆的痕跡在潮濕的空氣里顯得更深了些。
然后,他翻到新的一頁。
拿起筆,沒有太多猶豫,筆尖落下。不再是篝火旁安靜的側(cè)影,而是雨幕中那個挺直的、濕透的、微微顫抖卻不肯低頭的背影。
線條因為情緒而變得更有力,帶著一種濕漉漉的沉重感和無聲的韌性。他畫得很快,仿佛要把剛才在雨中感受到的那份力量和觸動,凝固在紙面上。
雨水敲打著窗戶,發(fā)出單調(diào)的聲響。速寫本上那個在風(fēng)雨中挺立的身影,成為了這場艱苦軍訓(xùn)在他心中留下的、最鮮明也最溫暖的印記。
他知道,那個叫姜晚的前桌女孩,在他尚未清晰的高一地圖上,悄然標記下了一個無法忽略的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