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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嶼川未眠 酒執(zhí) 137049 字 2025-08-08 11:2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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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漸濃,香樟樹的葉子邊緣開始染上一點不易察覺的銹紅。

校園里的空氣變得干爽清冽,清晨的薄霧帶著絲絲涼意。

高一(七)班教室里的氣氛也悄然發(fā)生著變化。開學初的拘謹被打破,小團體開始形成,課間的打鬧聲明顯響亮了許多。

趙嶼川和蘇老師的“課后半小時”成了固定項目。最初幾次,畫室里只有他和蘇老師兩個人。

蘇老師的話極少,通常只是丟給他一張結構復雜的石膏照片或一張大師的素描復印稿,冷硬地拋下一句“先自己看,畫”,便坐在角落自己的畫板前,對著未完成的油畫沉默地涂抹,只偶爾抬眼,目光像冰冷的探針一樣掃過趙嶼川的畫板,然后吐出幾個字:“形歪了”、“明暗交界線糊了”、“這里,空間推不進去”。

每一次被點出問題,趙嶼川都感覺像被剝開一層皮,露出里面粗糙拙劣的內核。

他握著炭筆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僵硬酸痛,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但蘇老師那近乎殘酷的“湊合”評價,和他眼底那毫不掩飾的、對“浪費天賦”的痛惜,又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逼著他一遍遍擦掉重來,逼著他去更深入地“看”,去理解那些隱藏在光影和線條下的骨骼與肌肉。

在這種高壓下,他的進步也是肉眼可見的。

線條從最初的飄忽試探,逐漸變得肯定、有力、富有表現力;對形體的理解從平面走向立體,開始能捕捉到微妙的轉折和穿插關系。

蘇老師依舊吝嗇于表揚,但停留在他畫板前的時間,似乎稍微長了幾秒。

這天下午,趙嶼川照例提前來到畫室。

推開門,卻意外地看到張雅已經在了。

她沒在畫畫,而是抱著她的亮黃色畫箱,坐在一個高腳凳上,晃蕩著兩條長腿,百無聊賴地哼著歌??吹节w嶼川進來,她眼睛一亮,立刻跳下凳子。

“趙嶼川!你可算來了!”

她幾步蹦過來,帶著一陣淡淡的柑橘調香水味,“蘇老師剛接了個電話出去了,說讓我們自己先畫著,他一會兒回來檢查?!?/p>

她湊近趙嶼川的畫板,探頭看他夾在上面的一張復雜頭骨結構素描,“哇,你畫這個?好難!蘇老師也太狠了吧?”

趙嶼川沒接話,只是放下畫夾,默默拿出炭筆和橡皮。張雅的存在讓原本只有他和蘇老師的、帶著點苦修意味的空間,瞬間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喂,別這么悶嘛!”

張雅毫不在意他的冷淡,自顧自地在他旁邊的畫架支起自己的畫板,“蘇老師也給我布置任務了,喏,畫這破罐子?!?/p>

她指了指靜物臺上一個灰撲撲的陶罐,撇了撇嘴,“真沒勁。對了,趙嶼川,你幫我看看,這罐子口我怎么老畫不圓?透視怪怪的?!?/p>

她把她的速寫本舉到趙嶼川面前,上面是一個歪歪扭扭的罐子輪廓。

趙嶼川瞥了一眼,沒說話,只是拿起自己的炭筆,在自己的草稿紙上飛快地畫了一個簡單的橢圓,然后標出視平線和幾條輔助線,推到她面前。

張雅湊過去看,恍然大悟:“哦!懂了懂了!視平線在這!謝啦!”

她立刻拿起筆修改,嘴里還不停,“還是你厲害!以后咱們就是畫室戰(zhàn)友了,互相幫助?。∧銕臀腋漠?,我……嗯,我可以幫你占座!或者幫你打探消息?比如……你想知道誰的消息?”她促狹地眨眨眼,意有所指。

趙嶼川的手一頓,炭筆在紙上劃出一道突兀的深痕。

他抿緊唇,沒理會她話里的試探,低頭專注于自己畫板上復雜的頭骨結構,只是耳根不受控制地開始發(fā)熱。

張雅看他這樣,咯咯地笑了起來,倒也不再追問,只是哼著不成調的歌,開始和她的罐子“搏斗”。畫室里暫時只剩下炭筆摩擦紙張的沙沙聲,以及張雅偶爾因為畫錯而發(fā)出的懊惱輕呼。

當蘇老師沉著臉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趙嶼川眉頭緊鎖,全神貫注地對付著頭骨復雜的顴弓結構;張雅則咬著筆頭,對著畫板上依舊不太圓的罐子口唉聲嘆氣。

蘇老師先走到趙嶼川身后,沉默地看了幾分鐘,眉頭緊鎖,但終究沒說什么,只留下一句“顳線位置再推敲”,便轉向張雅,毫不留情地指出了她透視上的幾處硬傷,語氣冰冷得像數九寒天的冰碴子。張雅吐了吐舌頭,老老實實擦掉重畫。

這之后,張雅果然成了畫室的???。

她似乎認定了趙嶼川這個“戰(zhàn)友”,每次早到都會主動跟他打招呼,分享她帶來的小零食(通常被趙嶼川沉默地拒絕),或者問一些繪畫上的問題(趙嶼川通常用最簡短的語句或草圖回答)。

她像一團跳躍的、帶著色彩的火苗,闖入了他和蘇老師之間那近乎凝固的、只有黑白灰的嚴肅空間,帶來一絲吵鬧,卻也沖淡了些許令人窒息的壓抑感。

趙嶼川依舊話少,但對她時不時的出現和搭話,似乎也漸漸習慣了,不再像最初那樣渾身緊繃。

轉眼到了中午。下課鈴一響,教室里瞬間上演“餓狼傳說”。學生們抓起飯卡,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涌向食堂。趙嶼川收拾好書本,習慣性地抬眼看向前排。

姜晚正把一本厚厚的物理習題冊塞進書包,動作一如既往的從容。

林薇已經像只小麻雀一樣跳到她身邊,挽住她的胳膊:“晚晚快走!今天有糖醋排骨!去晚了就沒了!”

姜晚點點頭,和林薇一起隨著人流走出教室。

趙嶼川和陳默也隨著人潮涌向食堂。

空氣中彌漫著飯菜的混合香氣和人聲鼎沸的喧囂。長長的打飯隊伍像幾條蠕動的長龍。

陳默眼疾手快地搶占了相對靠前的位置,得意地沖趙嶼川揚揚下巴。

打好飯,兩人端著堆滿飯菜的餐盤在擁擠的食堂里尋找座位。正是高峰期,空位難求。

“那邊!川兒!快!”陳默眼尖,指著靠窗一排長桌盡頭剛空出來的兩個位置。

趙嶼川端著餐盤跟過去。走近了才發(fā)現,坐在那兩個空位旁邊的,正是姜晚和林薇。

她們似乎也剛坐下不久,林薇正眉飛色舞地說著什么,姜晚小口喝著湯,安靜地聽著。

陳默已經一屁股坐到了空位上,正好挨著林薇。趙嶼川腳步頓了一下,隨即在剩下的那個空位坐下——正好在姜晚的斜對面。

“咦?是你們呀!”林薇看到他們,立刻熱情地打招呼,圓圓的臉上滿是笑容,“緣分啊!”

姜晚也抬起頭,目光和趙嶼川短暫地接觸了一下,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隨即又低下頭,用筷子仔細地把餐盤里的青椒肉絲里的青椒挑出來,堆到盤子的一邊。

“緣分!絕對的緣分!”陳默立刻接話,一邊大口扒拉著餐盤里的米飯,一邊含糊不清地對林薇說,“哎,林薇,聽說你們昨天體育課測八百米了?你跑了第幾?”

“別提了!”林薇立刻垮下臉,開始大倒苦水,“差點要了我的老命!倒數第三!姜晚才厲害呢,跑了女生組第二!”她一臉崇拜地看向姜晚。

姜晚正把一塊挑干凈青椒的肉絲送進嘴里,聞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有,運氣好?!?/p>

“厲害啊姜晚!”陳默豎起大拇指,嘴里塞滿了飯,“不像我們川兒,體育課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跟個樹懶似的!上次引體向上,一個都拉不上去,哈哈哈!”他毫不留情地揭趙嶼川的短。

趙嶼川正低頭默默吃飯,聞言動作一滯,耳根又開始隱隱發(fā)燙。

他抬眼,正好撞上姜晚看過來的目光。她似乎覺得陳默的話有點好笑,唇角微微彎起一個很淺的弧度,清澈的眼睛里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看向趙嶼川。

那目光很短暫,像蜻蜓點水。

趙嶼川只覺得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一股熱氣直沖臉頰。

他慌忙低下頭,假裝專注地對付餐盤里的一塊有點硬的排骨,筷子在盤子里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臉一定紅了。

“喂!陳默!你少胡說!人家趙嶼川是搞藝術的,體力活不行很正常!”

林薇笑著替趙嶼川解圍,又轉向姜晚,“對了晚晚,下午物理課那個電路圖我還有點暈,吃完飯你幫我再講講唄?”

“嗯,好。”姜晚點點頭,聲音輕柔。

“謝啦!就知道你最靠譜!”林薇開心地夾了一塊姜晚盤子里的糖醋排骨,“這塊給你,獎勵一下!”

兩個女生低聲交談起來。陳默則繼續(xù)埋頭苦吃,風卷殘云。

趙嶼川默默地吃著飯,味同嚼蠟。

他能清晰地聽到姜晚溫和地為林薇講解物理知識的聲音,偶爾夾雜著林薇恍然大悟的輕呼和笑聲。

那聲音很近,卻又好像隔著一層什么。他眼角的余光能看到姜晚放在桌邊的手指,纖細,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

她說話時,指尖會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劃過。

一頓飯在一種微妙的氛圍中結束。

陳默打著飽嗝,滿足地拍著肚子。林薇拉著姜晚要去小賣部買酸奶。

四人一起走出食堂門口,便分道揚鑣。

下午是兩節(jié)連堂的語文課。

老師在講臺上分析著《赤壁賦》里“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意境,語調抑揚頓挫。

秋日的陽光透過窗戶,暖洋洋地灑進來,帶著催眠的魔力。

趙嶼川昨晚在畫室多待了半小時,修改蘇老師指出的結構問題,睡得有些晚。

此刻,語文老師舒緩的聲音像溫暖的潮水,一陣陣涌來,眼皮開始變得沉重。

他強撐著精神,在筆記本上機械地抄寫著板書,字跡漸漸有些飄忽。

就在他意識有些模糊的時候,前面的姜晚似乎輕輕動了一下。她微微側過頭,幅度很小,目光似乎飛快地掃過講臺方向,然后,她放在桌下的左手,極其隱蔽地、快速地朝后方的椅背下方遞過來一個東西。

是一個小小的、折疊成方塊的便簽紙。

趙嶼川的困意瞬間被驚飛了。

他心臟咚咚直跳,屏住呼吸,飛快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微涼的紙片,迅速接了過來,緊緊攥在手心。動作快得像做賊。

他悄悄展開那張小小的便簽紙。上面是姜晚清秀工整的字跡:

“王老師在窗外?!?/p>

只有這五個字,一個感嘆號都沒有,卻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趙嶼川一個激靈,猛地坐直身體,用力眨了眨眼,把最后一點困意驅散。

他裝作不經意地側頭看向窗外,果然,班主任王老師那張嚴肅認真的臉正貼在走廊的窗戶玻璃上,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教室里的情況,重點似乎就在他們這一片區(qū)域。

趙嶼川暗暗吸了口氣,趕緊低下頭,把注意力集中在課本上,筆尖在紙上劃動,努力做出認真聽講的樣子。手心因為攥著那張小紙條,已經微微出汗。

直到王老師的身影從窗外消失,趙嶼川緊繃的神經才放松下來。

他悄悄把那張帶著一點汗?jié)竦谋愫灱垞崞?,夾進了語文課本的扉頁里。紙張上似乎還殘留著姜晚指尖的溫度。

剛才那驚險的一刻,她不動聲色的提醒,像一道微光,瞬間照亮了他有些混沌的午后。

放學后,趙嶼川沒有立刻去畫室。他需要先去圖書館還一本到期的素描理論書。

圖書館在校園最安靜的西側,是一棟爬滿常青藤的紅磚老樓。

推開沉重的木門,一股混合著陳舊紙張、油墨和淡淡樟腦丸的味道撲面而來,瞬間隔絕了外面的喧囂。高大的書架像沉默的巨人排列著,光線從高處的彩色玻璃窗透進來,在地上投下斑斕的光影。

這里很安靜,只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偶爾的腳步聲。

趙嶼川輕車熟路地找到藝術類書籍的區(qū)域,踮起腳把書塞回它原來的位置。轉身準備離開時,他的腳步頓住了。

在靠近窗邊、光線最好的那排長桌盡頭,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姜晚。

她獨自一人坐在那里,面前攤開著一本厚厚的習題集和一本攤開的筆記本。

午后的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溫柔地籠罩著她。她微微低著頭,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頸,幾縷碎發(fā)從耳畔滑落,垂在頰邊。

她握著筆,似乎在演算一道復雜的題目,眉心微蹙,神情專注得仿佛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陽光在她濃密的睫毛上跳躍,投下小扇子般的陰影。

趙嶼川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放輕了。他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離開,也沒有上前打擾。

他在距離她幾排書架后的一個位置悄悄坐下,從書包里拿出他的素描本和一支削尖的HB鉛筆。

他翻開新的一頁。筆尖懸在紙上,目光卻不受控制地越過書架的縫隙,落在那片被陽光眷顧的角落。女孩專注的側臉,微蹙的眉心,低垂的眼睫,還有握著筆的、因為用力思考而微微繃緊的手指……每一個細微的神態(tài),都像磁石一樣吸引著他的目光。

鉛筆尖輕輕落在紙上,發(fā)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線條不再是課堂上用來傳遞公式的潦草符號,而是變得格外輕柔、細膩。

他捕捉著她低頭時下巴柔和的弧線,描繪她鼻梁挺直的線條,勾勒她微微抿起的、透著一絲倔強的唇角。光影在她臉上自然分割,明暗交界線柔和而微妙。

時間在圖書館的寂靜中無聲流淌。趙嶼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筆下的線條越來越流暢、肯定。他忘記了蘇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忘記了畫室里嚴厲的目光,甚至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

眼中只剩下那個在光與影中沉靜思考的剪影,和筆尖下逐漸成形的、帶著溫度的輪廓。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演算遇到了瓶頸,也許是長時間的專注讓她感到疲憊。

姜晚握著筆的手停了下來。她輕輕放下筆,身體微微后靠,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抬起手,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她的肩膀微微放松下來,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倦意。

就在她閉目養(yǎng)神的這幾秒鐘里,她那原本按在習題集上的左手,無意識地、輕輕地滑落下來,正好覆蓋在攤開在桌角的、趙嶼川的素描本邊緣。

趙嶼川的筆尖瞬間停滯在紙上。

他的呼吸也仿佛在這一刻屏住了。

隔著幾排書架的距離,他清晰地看到,姜晚的手——那只纖細的、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的手,正輕輕地、毫無知覺地,壓在他素描本的右下角。

而那個位置,恰好是他剛剛畫下的、她閉目揉著眉心的、帶著倦意的側臉速寫。

陽光依舊溫柔地灑落,圖書館里靜得能聽到塵埃落定的聲音。

趙嶼川僵坐在那里,握著鉛筆的手指一動不動,心跳聲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怦怦怦,撞擊著耳膜。

他看著那只覆蓋在他“秘密”之上的手,看著她閉著眼、微微蹙眉的安靜側臉,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悸動、慌亂和一絲隱秘溫暖的復雜情緒,像藤蔓一樣悄然纏繞上心頭,密密匝匝。


更新時間:2025-08-08 11:23: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