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試的陰影,像一片沉甸甸的鉛灰色云層,悄然籠罩在高一(七)班的上空。
空氣里粉筆灰的味道似乎都摻進了焦慮的氣息。課桌上堆疊的練習冊和試卷明顯增厚,課間追逐打鬧的身影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趴在桌上爭分奪秒補覺的,或是三五成群湊在一起討論難題的嗡嗡聲。
連陳默這種向來沒心沒肺的家伙,也被王老師幾次語重心長的談話和摸底考慘不忍睹的分數(shù)敲醒了警鐘,課間不再總想著往籃球場跑,而是愁眉苦臉地抓著趙嶼川問數(shù)學題。
趙嶼川的日子也不好過。
畫室的“課后半小時”雷打不動,蘇老師的要求日益嚴苛,布置的石膏像結構分析復雜得令人頭皮發(fā)麻,常常需要帶回家熬夜修改。
而文化課的壓力也驟然增大,尤其是物理和數(shù)學,公式定理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涌來,試圖淹沒他本就所剩無幾的課余時間。
他眼下掛著淡淡的青影,人顯得更清瘦了些,只有在拿起炭筆的瞬間,眼神里才會掠過一絲近乎固執(zhí)的專注光芒。
他和姜晚之間的“椅背暗號”交流,在期中復習的緊張氛圍中,竟意外地變得更加頻繁和默契。
不再僅限于理科難題,有時是某個容易混淆的化學方程式配平系數(shù),有時是古文默寫里一個生僻字的釋義,有時甚至只是一句極其簡短的提醒——“下節(jié)小測,集合運算”。
這天下午最后一節(jié)自習課。
教室里安靜得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偶爾壓抑的咳嗽聲。
窗外的天色有些陰沉,醞釀著一場秋雨。趙嶼川剛在畫室被蘇老師訓斥了一通,說他畫的伏爾泰石膏像“神態(tài)呆滯,缺乏內在精神”,心情有些郁卒。
他攤開物理練習冊,一道關于電磁感應的綜合大題像攔路虎一樣橫在面前。
線圈、磁通量變化、感應電流方向……各種符號和線條在他眼前打轉,思路像纏在一起的毛線團,理不出頭緒。他煩躁地轉著筆,筆帽在指間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前方姜晚的動靜。
她似乎也遇到了阻礙。握著筆的手停在半空,對著練習冊上的一道題微微蹙起了眉。
她的指尖習慣性地在題號旁點了點,隨即,那纖細的食指,帶著一種熟悉的、輕車熟路的意味,極其自然地垂落下來,在木質的椅背下方,靠近趙嶼川桌沿的位置,輕輕地點了一下。
篤。
很輕的一聲,像心跳的鼓點,準確無誤地敲在趙嶼川繃緊的神經(jīng)上。
趙嶼川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低下頭,迅速在草稿紙上寫下幾個關鍵公式和解題方向。
他的筆跡因為急切而有些潦草,但思路卻因為這熟悉的“召喚”而瞬間清晰了不少。
寫完,他同樣用筆桿末端,在椅背下方她指尖剛剛觸碰過的大致位置,快速回應了兩下。
篤。篤。
前座的姜晚后背似乎幾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絲。她沒有回頭,只是重新低下頭,筆尖開始在草稿紙上飛快地移動起來,沙沙聲變得流暢而篤定。
趙嶼川看著她的背影,心頭那點因畫室?guī)淼臒┰旰臀锢眍}引發(fā)的郁結,竟奇異地消散了大半。他深吸一口氣,重新看向自己那道攔路虎,拿起筆,也投入了演算。
兩人之間隔著窄窄的椅背,沒有任何言語交流,只有筆尖摩擦紙張的細微聲響,和偶爾椅背下方傳來的、只有彼此能懂的、極其輕巧的敲擊聲,像在共享一個無聲的戰(zhàn)場,對抗著共同的敵人。
“嘿!川兒!”陳默的大嗓門突然在耳邊響起,打破了這片專注的寧靜。
他不知何時湊了過來,胳膊肘毫不客氣地壓在趙嶼川攤開的練習冊上,壓住了他剛剛寫下的一行公式,“這道題!快幫我看看!這破電路圖,電流到底怎么走?我腦子都成漿糊了!”他指著自己練習冊上一道畫得歪歪扭扭的電路圖,一臉苦大仇深。
趙嶼川的思路被打斷,眉頭微蹙。他抬眼看了看陳默指的地方,正要開口解釋,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掃向前排。
姜晚似乎也聽到了陳默的動靜,她握著筆的手頓了頓,微微側過頭,視線飛快地掠過陳默壓在趙嶼川練習冊上的胳膊肘,然后又極其自然地收了回去,仿佛只是不經(jīng)意的一瞥。
但趙嶼川卻清晰地看到,她握著筆的指關節(jié),似乎比剛才用力了幾分,在草稿紙上留下一個稍深的墨點。
趙嶼川沉默了一下,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的練習冊往旁邊挪了挪,避開陳默的胳膊肘,然后拿起筆,在陳默的草稿紙上飛快地畫了一個簡化版的等效電路圖,標注了幾個關鍵節(jié)點。
“先簡化,看這里?!彼穆曇魤旱煤艿汀?/p>
“哦哦!懂了!謝啦兄弟!”陳默恍然大悟,拍拍趙嶼川的肩膀,心滿意足地縮回自己座位繼續(xù)奮戰(zhàn)。
趙嶼川重新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那道電磁感應大題上。
思路被打斷后重新連接,需要時間。他眼角的余光瞥見前座姜晚的筆尖再次流暢地移動起來,速度比剛才更快了些。
他輕輕吸了口氣,也強迫自己重新沉入題目中去。
下課鈴聲終于響起,帶來短暫的解放。學生們如蒙大赦,紛紛收拾書包。
陳默一邊把書本胡亂塞進書包,一邊對趙嶼川說:“川兒,晚上別去畫室了吧?陪我去打會兒球?再學下去腦子要炸了!”
趙嶼川搖搖頭,把物理練習冊合上:“不行,蘇老師布置的作業(yè)還沒改完?!?/p>
“唉!又是蘇閻王!”陳默夸張地嘆氣,“行吧行吧,你繼續(xù)修仙吧!哥們兒自己去發(fā)泄!”他背上書包,風風火火地沖出了教室。
趙嶼川收拾好東西,拎起沉甸甸的畫夾。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值日生在打掃。他習慣性地抬眼看向前排。
姜晚也剛收拾好書包,正和林薇一起往外走。
林薇挽著她的胳膊,嘰嘰喳喳地說著晚上要看的電視劇。走到教室門口時,姜晚的腳步似乎極其自然地頓了一下,微微側身,目光穿過空了大半的教室,朝趙嶼川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目光很平靜,像秋日無風的湖面,看不出什么特別的情緒。只是在他肩頭沉甸甸的畫夾上停留了短暫的一瞬,隨即便轉回頭,和林薇一起消失在門口。
趙嶼川站在原地,肩上的畫夾似乎更沉了。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剛剛演算物理題時留下滿紙草稿的練習冊,又想起畫室里那尊冰冷的伏爾泰石膏像。
期中考試迫在眉睫,蘇老師的期望像無形的巨石,而文化課的復習也絲毫不敢松懈。
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感,混雜著某種隱忍的、無處宣泄的壓力,悄然爬上心頭。
他走出教室,天空果然飄起了細密的雨絲,帶著深秋的寒意。他撐開傘,匯入放學的人流。雨水打在傘面上,發(fā)出細碎的噼啪聲。
他下意識地在人群中尋找那個身影,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傘面和匆匆的腳步。肩上的畫夾隨著步伐輕輕晃動,里面的石膏像結構圖,仿佛也在無聲地提醒著他前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