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鳳臺縣城回武家集的路上,苗沛霖坐在車轅前,手中的馬鞭隨意的搭著,低著頭若有所思,拉車的老馬沒挨鞭子,也是不緊不慢的邁著步子,路上幾無行人,只有車輪碾壓著泥土發(fā)出低沉的嘎吱聲。
天色漸黑,月光煞白,徐紅葉從車廂里探出頭,“怎么走的這么慢?”
“這離武家集還有好些路程呢,就算快馬加鞭趕回去了,怕是也錯過了飯點?!泵缗媪厣炝松煅鼦U,“腰酸背痛,累煞我也!”
徐紅葉輕哼一聲,“還不是你自找的?非得逞能答應賴知縣去幫忙,有這閑工夫,還不如多陪陪景花,免得她一得閑就上樹爬墻,沒個姑娘家的安穩(wěn)樣?!?/p>
苗沛霖辯解道:“我這可不叫逞能,你細想一下,要是渦陽縣那些捻黨真的扯旗造反了,打到咱鳳臺來了,這些個官紳,躲的躲跑的跑,遭殃的還不是鳳臺縣的老百姓們!我呢,為了蒼生,是能盡一分,便是一分?!?/p>
“說的倒是在理,”徐紅葉微微點頭贊許,語氣也柔和下來,“先生有這般心腸,倒也算我當年沒看走眼。”
苗沛霖嘿嘿一笑,回頭看了下車廂,只見女兒早已睡著,“我說沒動靜了,怎么這么快睡了?!?/p>
“嗯,剛出城那會兒就困的睜不開眼了,顛簸了幾下就睡沉了?!毙旒t葉輕聲應道。
苗沛霖笑了笑,暖心提醒道:“夫人,你包裹里不是還有一些點心嗎,若是餓了就先吃點兒墊墊?!?/p>
徐紅葉搖了搖頭,“還是給景花留著吧,萬一她醒來喊餓怎么辦,方才喝茶灌了個半飽,我是不餓,就是有點累?!?/p>
“嘖,夫人跟著我受累了!”
“哎呀,累瘦了才好呢。”
說罷徐紅葉鉆出車廂,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鬢發(fā),緊挨著苗沛霖在車轅上坐定,抬頭望了一眼夜空,輕聲吟誦:
手披殘卷對青燈,獨坐搴帷數(shù)列星;
六幅屏開秋黯黯,一堂蟲鳴夜冥冥。
杜鵑啼血霜華白,魑魅窺人燈火青;
我自橫刀向天笑,此生休再誤窮經(jīng)。
“夫人,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你竟然還記得我這首《秋宵獨坐》!”苗沛霖十分欣慰,這首詩是兩人相識不久之后,于渦陽縣雉河集張樂行家中所作,那時他還在張家教書,寄人籬下,空有一腔抱負,終日不得志。
徐紅葉輕輕一笑,“我可是這世上第一個讀到你這首詩的人,那時的你,你的詩,記得清清楚楚?!?/p>
苗沛霖也笑了,“那時的你我也記得,今日你在畫坊為白蓮教發(fā)聲正名的樣子,又讓我想起了當年那位快意恩仇的白蓮女俠!”
徐紅葉聽他提起自己舊時身份,低聲道:“小聲點,被別人聽到怎么辦?!?/p>
“這荒郊野外,大晚上的,哪有別人?!泵缗媪夭灰詾槿唬炊鹆伺d致,繼續(xù)道:“當年你殺人放火不眨眼,一夜之間攪得蒙城天翻地覆,如今怎么變得如此謹小慎微了?”
“行了行了,我都被逐出白蓮教多少年了,你說這些不相干的干嘛!”徐紅葉臉一沉,不耐煩道:“別說這個了,我問件正事,賴知縣讓你興辦團練,你實話實說,到底怎么想的?不想出人頭地了?”
苗沛霖一聽,這才醒悟方才她誦詩的用意,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手中馬鞭輕輕敲打著車轅,緩緩說道:“我還沒想好,辦團練說來簡單,可這不是件小事兒,我一旦應下,這事那事的,往后怕是身不由己了?!?/p>
徐紅葉聽出他話中的猶豫,譏諷道:“你呀,我就知道你不敢,你是擔心萬一沒干出點名堂來,有損你這大先生的名號,對不對?”
苗沛霖苦笑著搖了搖頭,“夫人,你怎么能這么想我呢,我是那種在乎虛名的人嗎?團練一辦起來,人情世事多,攤上的事也多,世道又這么亂,稍有不慎就可能把自己和一家人都搭進去?!?/p>
徐紅葉挽住苗沛霖胳膊,柔聲開導道:“別那么多顧慮了,我還是希望你能有所擔當,亂世之中誰不想有個依靠,武家集的那些鄉(xiāng)親們,誰不想過安穩(wěn)日子?你要是辦好了團練,一來能罩著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二來也算有個立身之本,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苗沛霖權衡一番,下了決心:“行,那咱就辦!但不是現(xiàn)在,得等個時機。”
徐紅葉喜笑顏開,“這才是嘛!不過確實得等,不可操之過急,兵法有云,不可勝在已,可勝在天,等個天時地利人和的好時機,辦就辦一個大的!”
適才一番推心置腹,苗沛霖心情頓好,便也放肆起來,揶揄道:“夫人啊夫人,你一張口就是兵書上所云,我不禁在想,你如此熱心攛掇我辦團練,莫不是指望將來咱們兵強馬壯了,你好披掛上陣,調兵遣將,過一過那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癮?”
徐紅葉一揚頭,得意道:“被你猜中了,若不能如此,那我打小在總壇跟著教主苦讀的兵書韜略,不就白學了嘛。”
苗沛霖隨口問道:“說來也怪,你們那位教主怎么想的,讓女子學兵法,帶兵打仗?這,這合適嗎?”
“陰陽怪氣!你說這話莫不是怨我讓景花也讀兵書,學兵法?我可要說清楚,是她自己非要學,她讀不下圣賢書,就愛讀這些排兵布陣的書,又能怎么辦?另外,習武也是她纏著要學的,你可別什么事都賴在我頭上?!?/p>
徐紅葉哼了一聲,覺得還不夠解氣,又據(jù)理反駁:“再說,女子怎么就不能帶兵打仗了?我圣教前任教主王聰兒,六十年前帶著十幾萬人馬,打的滿清韃子屁滾尿流,嚇的嘉慶老兒睡不著覺,若不是被叛徒出賣,沒準現(xiàn)在天下都換了!”
苗沛霖尷尬一笑,心想,成婚多年,妻子對她在白蓮教總壇的過往諱莫如深,只因怕勾起她傷心往事,自己也不敢多問,今夜月色撩人,又談及過往,一些疑惑便于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按捺不住好奇,試探問起:“夫人,像你這般自幼在白蓮教總壇長大的,難道都讀了兵書學了兵法?”
徐紅葉有些沾沾自喜,“當然不是,承蒙教主她老人家厚愛,當時總壇與我年齡相仿的兄弟姐妹有幾十人,所學亦是五花八門,女子之中,專攻這兵法韜略的就我一個!其他的人嘛,有學丹青妙筆的,有學岐黃醫(yī)術的,有鉆研周易占卜的,有精通吹拉彈唱的,還有苦練雜耍賣藝的……”
“雜耍賣藝?”苗沛霖一琢磨,恍然道:“杜金蟬當年學的就是這個吧?我記起來了,當年她拎著一把刀去雉河集賣藝,被張樂行盯上了,與她不打不相識,后來才娶了她。”
“是啊,當年教主派杜師姐來兩淮傳教,沒想到教沒傳成,反倒把自己搭進了捻黨?!毙旒t葉苦笑一聲。
苗沛霖大膽推測道:“如此說來,當年你那位在京城偷盜,被清兵一路追殺至蒙城的楊師姐,學的定是那雞鳴狗盜之術了?!?/p>
“是又如何?況且楊青璃楊師姐盜的本來就是圣教前任教主王聰兒之遺物?!毙旒t葉怪他說話太過直接,面露慍色,正色道:“從古至今,三教九流,哪個行當不都得有人做?圣教廣納百川,亦復如是!”
苗沛霖有些疑惑,“歷朝歷代,白蓮教不是一直志在造反嗎?學這些五花八門的行當,做什么用?”
徐紅葉冷笑一聲,“做什么用?我輩奔波千里,行走江湖,總得吃飯吧?若沒手藝傍身,傳教不成,倒先餓死了?!?/p>
“說的倒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啊?!泵缗媪匦煨禳c頭,再次疑問,“可是,你學的這兵法,算什么謀生手段?”
徐紅葉遲疑了一下,幽幽嘆道:“唉,說起來,當年我千里迢迢出川入淮,本就不是為了傳教,而是受教主之令接應楊師姐……”頓了一下,又哽咽道:“若是沒有蒙城那場大火,興許我還能回到總教,一直陪在教主身邊!都怪我一時大意,不僅害的同門姐妹葬身火海,還連累杜師姐一同被逐出教門?!闭f著已是潸然淚下,“我對不起死去的姐妹,更對不起教主她老人家的栽培……”
苗沛霖見愛妻如此情狀,心疼的無以復加,連忙把她擁入懷中,正想溫言寬慰幾句,拉車的老馬忽地駐足,一聲嘶叫。
兩人抬頭一看,有些茫然。
老馬識途,不知不覺間,早已回到了武家集,眼前便是自家府邸大門。
此時府內一名身材魁梧的少年聞聲跑了出來,正是苗沛霖侄子苗景開。
“叔父,叔母,太好了,你們可算回來了!”
苗景開一臉欣喜,他父母早逝,苗沛霖夫婦倆視同己出,見他守至夜深,迎出大門,苗沛霖心中暖意頓生,欣慰的點了點頭。
“辛苦了景開,這么晚了還等著我們回來?!?/p>
“不辛苦,方才我還跟連生打賭呢,我說您今晚一定能趕回來,他還不信?!闭f罷苗景開轉身朝著院內喊了一嗓子,“連生!出來!叔父叔母回來了!”
話音未落,族侄苗連生也是疾步迎出來,“叔父叔母安好,府里下人們都歇了,灶里也冷了火,我還以為您二老會在縣城住下,便也沒回家,陪著景開哥打發(fā)時間,咦?景花妹妹呢?”
徐紅葉指了指車廂,“里面睡著呢?!?/p>
苗連生拍了一下苗景開肩膀,提議道:“要不我去準備吃的,你把小妹叫醒?”
苗景開答允下來,徐紅葉伸手攔住,“不用叫,今天她累的夠嗆,我等會把她抱進房間便是?!?/p>
苗連生點點頭,“那叔父叔母想吃點什么?侄兒這就去準備?!?/p>
徐紅葉擺擺手,“都這么晚了,胡亂尋些現(xiàn)成的墊一口就行,好了,你倆也早些歇息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