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內(nèi)間，卻怎么也睡不著。窗外有風，吹得窗紙有一點起伏。我想著白日里的那一頁賬，
想著父親問我的那句“走了兩道”的話。我的心像被一只細手把住，手指一點點逼緊，
逼得我胸口發(fā)疼。忽然我想起早晨那匹馬的蹄聲，又想起鹽務主事在門口停步的那一瞬，
那視線像刀，寒而銳。腦子里一陣發(fā)空，我掀被坐起，正要下床去外間看父親是否還未睡穩(wěn)，
門扇忽然被一陣急促的敲擊震得顫了一顫。
那聲音沉實，不像鄰里有急事的慌亂，也不像夜賊試門的鬼祟，
是一種帶著公文上墨味的硬聲。我還沒反應過來，母親先驚醒，披衣起身問是誰。
門外有人沉沉應道，府衙傳話，請劉簿記錄夜問案。我聽見父親在外間輕輕放下了什么，
可能是那支筆，也可能是心里壓著的一口氣。他挪了椅子，腳步并不快，
像是每一步都要在地上確認一遍。母親在暗處拉住了我的手，我感覺到她掌心是涼的。
父親開了門，門縫里擠進兩盞燈，燈光把院子里的磚縫照得參差，
站在門外的兩名差役衣甲上掛著寒氣，鬢角有未干的露。
我看見帶頭的那人手里捏著一方字帖，上面壓著印。父親向他們拱手，那人也不多話，
只讓出一條路，請父親更衣隨往。父親回頭看了我們一眼，那眼神像春天的水，清，
卻藏著深。他說不過問幾句，問完就回。我點頭，嘴唇卻像被風吹裂，怎么也動不了。
他進屋取了外袍，系束帶時手指穩(wěn)得很，像在捆一扎正常不過的賬冊。我忽然伸手去案上，
把那支蓮紋筆遞給他。他愣了愣，接過，放進袖中。我不知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
只覺得他若不帶著它，這夜里會缺些什么。父親沒說話，只抬手摸了摸我的發(fā)。他轉(zhuǎn)身出門，
跨過門檻時燈火晃了一下，影子在地上斷開又合攏。
院門掩上，門外的燈影在墻上晃動，像一條細長的魚游過水面。我站在廊下，
聽見遠處巷口傳來犬吠，又有一陣風把院里的樹枝吹得顫了一顫。沉默里，
我忽然想起父親傍晚那句半途而止的話，心里的那只手更緊了些。母親坐在榻邊，喘得很輕。
我把她扶到床上，替她掖好被角，再把窗紙按住。燈火在風口不住地跳，我伸手護了一下，
指尖燙得發(fā)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