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廢屋隔壁的舊廂房,經過簡單清理,勉強有了點人居住的氣息。蛛網和厚重的積塵被掃去,露出原本的榆木梁柱和青磚地面,雖然依舊陳舊,卻不再有那種令人窒息的腐朽感。一張半舊的木床,一套缺了角的桌椅,便是全部家當。窗戶紙換上了新的,透進來的光線終于不再渾濁。
沈知微站在屋中,環(huán)顧這方寸之地。沒有錦緞帷幔,沒有熏香暖爐,只有冰冷的空氣和陳舊木料的味道。但對她而言,這已是天壤之別。至少,門不再被鐵鏈鎖死,門外雖有守衛(wèi),卻不再是寸步不離地貼在門口。她獲得了有限的自由,在這西院之內。
更讓她心頭微熱的是秦川送來的東西——一個半舊的藤編藥箱。打開箱蓋,里面整齊地擺放著全新的工具:大小不一的銀質藥匙、小巧的銅藥碾、細密的藥篩、幾把寒光閃閃的銀質小刀和鑷子,甚至還有一個擦拭得锃亮的黃銅小秤。旁邊還放著幾本紙張泛黃但保存尚好的藥典:《本草拾遺》、《雷公炮炙論》。
指尖拂過冰涼的銀匙,沈知微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那個煞神…竟真的兌現(xiàn)了承諾。雖然工具不算頂級,但對她而言,已是夢寐以求。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自由和工具,是第一步。她要活下去,要查清母親的真相,就必須利用好這一切。
“侯府藥庫在東北角,已打過招呼。每日辰時、申時各開庫半個時辰。你需要什么,列單子,我陪你去取。取用何物,數(shù)量幾何,必須詳細記錄在冊?!鼻卮ɡ溆驳穆曇粼陂T口響起,不帶一絲溫度,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審視和警惕。
“知道了。”沈知微的聲音平靜無波,沒有感激,也沒有怨懟,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沉靜。她知道,這份“自由”如同行走在刀尖,秦川就是那把懸在頭頂?shù)睦小?/p>
……
侯府藥庫,坐落在一處僻靜的院落。厚重的樟木大門推開,一股濃烈而駁雜的藥氣撲面而來。高大的藥柜如同沉默的巨人,從地面直抵房梁,密密麻麻的抽屜上貼著泛黃的標簽,寫著各種藥材的名目。光線從高窗透入,照亮空氣中飛舞的細微粉塵。
沈知微跟在秦川身后,踏入這片屬于藥的世界。她的眼神瞬間變了。不再是廢屋中那個瑟縮惶恐的囚徒,也不是面對蕭凜時的倔強與防備。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和明亮的好奇,快速掃過一排排藥柜,鼻翼微動,分辨著空氣中混雜的千百種氣息——甘甜的甘草、微辛的當歸、清苦的黃連、辛烈的白芷、帶著土腥的茯苓、甚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某些動物藥材的腥臊……
她如同一條擱淺許久的魚,終于回到了大海。腳步不由自主地放輕,仿佛怕驚擾了這片沉靜的天地。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拂過那些光滑或粗糙的抽屜表面,感受著木質紋理下封存的藥性。那專注的側臉,那微微發(fā)亮的眼眸,那沉浸其中、渾然忘我的姿態(tài),讓她整個人都仿佛籠罩在一層柔和而寧靜的光暈里。
秦川站在一旁,冷硬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明顯的錯愕。他見過沈知微恐懼、倔強、絕望的樣子,卻從未見過她如此…沉靜而充滿生機的模樣。仿佛這滿室的藥材,才是她真正的歸宿。
沈知微走到藥柜前,熟練地拉開幾個抽屜,指尖捻起幾片干枯的葉片或根莖,放在鼻端細細嗅聞,又或是放入口中輕輕咀嚼,仔細分辨著藥性和年份。她的動作流暢而自然,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熟稔,全然沒有初入藥庫的生疏感。那份專注和投入,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不復存在,只剩下她與這些草木精靈的對話。
“當歸三錢,年份需足五年以上者,取其補血和血之效。” “赤芍二錢,要川產道地,根條粗壯色深紅者,涼血散瘀。” “防風一錢半,北地所產為佳,祛風解表…” “還有這個…”她走到一個標注著“特殊藥材”的柜子前,猶豫了一下,指著其中一個抽屜,“…地龍干,一錢,需完整無斷者,通絡止痛?!?/p>
她報著藥名和分量,聲音清晰平穩(wěn),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業(yè)感。藥庫的管事是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原本對秦川親自“押送”一個年輕女子來取藥頗感詫異,此刻聽著沈知微如數(shù)家珍般精準的要求,渾濁的老眼中也露出了驚異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賞。他默默地按照要求稱量、包好。
秦川則一絲不茍地在隨身攜帶的冊子上記錄下:當歸三錢、赤芍二錢、防風一錢半、地龍干一錢……他冷眼旁觀著沈知微沉浸的狀態(tài),心中的警惕并未減少,但那份純粹的專注力,確實讓他感到一絲異樣。
取完藥,沈知微抱著小包袱,腳步輕快地回到西院廂房。關上門,她立刻將藥材攤開在擦拭干凈的舊木桌上。窗外天光正好,透過新糊的窗紙,灑下柔和的光線。
她洗凈手,神情變得無比專注。先是將赤芍片放入銅藥碾中,手握碾輪,不急不緩地轉動著。碾輪與碾槽發(fā)出規(guī)律而低沉的摩擦聲,赤紅的芍藥片在碾輪下漸漸化作細膩的粉末。她的動作穩(wěn)定而富有韻律,手腕內側那點殷紅的朱砂痣,隨著碾輪的動作時隱時現(xiàn)。
接著是當歸,用銀質小刀切成均勻的薄片,刀鋒過處,散發(fā)出濃郁的辛香氣。防風則被她用小石臼輕輕搗碎……
每一種藥材,她都處理得一絲不茍,神情專注得仿佛在雕琢稀世珍寶。空氣中,各種藥材的獨特氣息漸漸彌漫開來,最終融合成一股難以言喻的、清苦中帶著回甘的、令人心神安寧的復雜藥香。這香氣,逐漸取代了廂房里原本的陳腐氣息,縈繞不散。
蕭凜處理完軍務,從書房走出。初春午后的陽光帶著暖意,他下意識地走向西院的方向,步伐沉穩(wěn),并無明確目的,更像是一種習慣性的巡視。剛踏入西院的月洞門,一股極其熟悉的、清苦微澀的氣息便如同無形的絲線,瞬間纏繞上他的感官!
他的腳步猛地一頓!
是那股藥香! 那股穿透雁回關外血腥與死亡、將他從地獄邊緣拉回來的清苦藥香!
這氣息,比在廢屋中嗅到的更加清晰、更加濃郁!它彌漫在微涼的空氣中,帶著一種奇異的生命力,與他記憶深處最深刻的烙印完美重合!
心臟,毫無預兆地狠狠一縮!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他深邃的眼眸中,瞬間翻涌起驚濤駭浪!所有的懷疑、憤怒、冰冷的算計,在這一刻都被這縷突如其來的、刻骨銘心的氣息沖擊得搖搖欲墜!
他幾乎是循著本能,循著那縷魂牽夢縈的氣息,一步步走向那間廂房。腳步放得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廂房的門虛掩著。
蕭凜停在門口,透過門縫向內望去。
沈知微背對著門口,坐在窗前的舊木桌旁。陽光勾勒著她單薄卻挺直的背影。她微微低著頭,墨發(fā)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松松挽起,露出纖細白皙的脖頸。她的側臉在光線下顯得格外沉靜柔和,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此刻,她正用一把小巧的銀質藥匙,極其專注地從研缽中舀起一勺混合好的藥粉,小心翼翼地倒入一個干凈的粗陶小瓶中。陽光跳躍在她白皙的手指和銀匙上,仿佛鍍上了一層暖融的金邊。
她的動作很慢,很穩(wěn),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細致。空氣中彌漫的濃郁藥香,正是來源于她手下的這些藥粉。那專注的側影,那沉靜的氣息,那縈繞不散的清苦藥香……構成了一幅奇異而寧謐的畫面。
蕭凜靜靜地看著,高大的身影如同凝固在門口。胸腔里那顆被冰封了太久的心臟,似乎被這縷熟悉的藥香和眼前沉靜的景象,悄然注入了一絲陌生的暖流。戰(zhàn)場上尸山血海的慘烈、密室里毒蝎猙獰的尾鉤、沈明姝虛偽的淚眼、沈府潑來的臟水……所有的喧囂與污濁,仿佛都被這扇虛掩的門和門內專注的身影隔絕在外。
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混雜著更深的困惑和某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悸動,悄然在他冰冷的心湖中彌漫開來。
他站在那里,如同入定。沒有進去,也沒有離開。只是靜靜地感受著那縷清苦的藥香,無聲地包裹著自己,仿佛穿越了生死,回到了那個絕望與希望交織的瞬間。
不知過了多久,沈知微似乎終于完成了手上的活計,輕輕舒了口氣,將小陶瓶的軟木塞仔細塞好。她似乎察覺到門口的視線,下意識地轉頭望來。
四目相對。
門外的蕭凜,逆光而立,高大的身影籠罩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雙深邃的眼眸,在光線交界處閃爍著復雜難辨的光芒。
門內的沈知微,臉上還帶著沉浸于藥事時的寧靜余韻,清澈的眼中卻瞬間被驚愕和一絲慌亂取代,如同受驚的小鹿。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只有那清苦微澀的藥香,依舊在兩人之間無聲地縈繞、流淌。
而在西院連接主院的回廊拐角處,一個穿著水紅色丫鬟服飾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隱在廊柱的陰影里。秋月探出半個腦袋,那雙精明的眼睛死死盯著廂房門口那詭異對峙的兩人,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絲惡毒的嫉恨!
她看到了什么?侯爺…侯爺竟然獨自站在那個賤人的門口!還站了那么久!那眼神…那絕不是看一個囚犯或罪人的眼神!
秋月的心怦怦狂跳,一股巨大的危機感和為主子抱不平的憤怒瞬間沖昏了她的頭腦。她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不行!必須立刻告訴夫人!那個賤人…果然在勾引侯爺!她用了藥!一定是用了什么下作的迷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