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shù)室的燈亮得刺眼，像一只冷漠的眼睛，注視著人間悲歡。
時間在消毒水的氣味里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在心尖上敲擊。
我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手指冰涼，反復摩挲著手機屏幕，上面是我和奶奶在太平山頂拍的合照，她笑得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像一朵盛放的菊花。
那時夕陽正好，溫暖的光鍍在她花白的頭發(fā)上。
可現(xiàn)在，她躺在里面，生死未卜。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窒息感一陣陣襲來。
我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生怕一點點聲響都會驚擾了里面的世界。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一個世紀，也可能只是幾十分鐘，那盞灼人的燈終于熄滅了。
門打開，最先出來的依然是沈卿塵。
他摘下了口罩，露出整張臉。
瓷白的皮膚在走廊燈光下更顯清冷，眉宇間帶著一絲高強度手術(shù)后的疲憊，但眼神依舊清明銳利。他朝我走來，步伐沉穩(wěn)。
我猛地站起身，因為久坐和緊張，雙腿發(fā)軟，差點踉蹌了一下。
他極快地伸手虛扶了一下我的胳膊，指尖微涼，一觸即分。
“手術(shù)很成功。”他的聲音帶著手術(shù)后的微啞，但語氣是肯定的，“心臟血管的堵塞已經(jīng)疏通了?！?/p>
巨大的狂喜瞬間沖上我的頭頂，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謝謝！謝謝您沈醫(yī)生！我……”
“但是，”他話鋒一轉(zhuǎn)，我的笑容僵在臉上，心再次被提了起來。
他的語氣變得凝重，“患者年紀大了，身體基礎(chǔ)條件很差。這次心梗引發(fā)了其他器官的衰竭跡象，尤其是腎臟。
心臟問題暫時解決了，但后續(xù)……需要密切觀察，情況并不樂觀。”
他的話像一盆冰水，從頭頂澆下，讓我瞬間透心涼。
剛剛升起的希望被砸得粉碎。
奶奶被推了出來，臉上戴著氧氣面罩，身上插著各種管子，瘦小的身子陷在病床里，仿佛隨時會消失。
我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快步跟了上去。
接下來的日子，我寸步不離地守在奶奶的病床邊。
奶奶時而清醒，時而昏睡。
清醒的時候，精神也很差，說不了幾句話就會累。
沈卿塵每天都會來查房，通常是早晨。
他帶著一群醫(yī)生護士，如同眾星捧月。
他檢查得很仔細，詢問護士各項指標，偶爾會用聽診器聽奶奶的心肺音。
他的手指總是那么涼，動作卻異常輕柔。
他大多數(shù)時候是沉默的，偶爾開口，也是對下屬或護士交代用藥和注意事項，語速快且專業(yè)，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那些復雜的醫(yī)學名詞我聽不懂，只能緊緊盯著他的表情，試圖從中讀出奶奶病情的蛛絲馬跡。
但他總是那副清冷平靜的樣子，看不出喜怒。
只有在其他人都離開后，他偶爾會單獨停留片刻，看看監(jiān)護儀上的數(shù)據(jù)，然后目光會落在我身上。
“吃過早飯了嗎？”有一天，他忽然問，聲音不高，依然沒什么情緒起伏。
我愣了一下，搖搖頭。
根本沒胃口。
他沒說什么，只是看了看我，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
過了一會兒，一個護士小姐姐笑著走進來，遞給我一個還溫熱的菠蘿包和一瓶牛奶：“沈醫(yī)生讓給你的。羅小姐，你要照顧好自己，才能照顧好奶奶呀。”
我接過面包，心里涌起一陣復雜的暖流。
透過病房門的玻璃窗，我看到他修長的身影在走廊盡頭一閃而過。
他其實……并不像表面那么冷漠。
奶奶的情況反反復復。
心臟功能在沈卿塵團隊的努力下維持住了，但腎衰竭的情況卻在惡化。
每一次病情波動，都像在我心上割了一刀。
錢像流水一樣花出去，但我顧不上了。
這些年寫小說的積蓄，本來是想帶奶奶看世界的，現(xiàn)在只要能換她多留一刻，我也心甘情愿。
幸好現(xiàn)在移動支付方便，手機操作就能完成一次次繳費，免去了我許多奔波。
沈卿塵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經(jīng)濟壓力，有一次他查完房，狀似無意地提起：“醫(yī)院有一些針對特殊病例的減免政策，我可以幫你申請看看?！?/p>
我感激地看著他，他卻避開了我的目光，只是推了推眼鏡，淡淡地說：“不必謝，分內(nèi)事?！?/p>
日子在希望和絕望的交替中煎熬地過著。
最終，奶奶還是沒能熬過去。
在一個安靜的清晨，陽光剛剛灑進病房的時候，她永遠地睡去了。
很安詳，像只是累了。
我沒有嚎啕大哭，只是覺得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而不真實。心臟的地方空了一大塊，呼呼地漏著冷風。
我機械地辦理著各種手續(xù)，聯(lián)系殯儀館，火化……所有事情都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我能感覺到自己在行動，卻又像靈魂出竅般看著另一個自己忙碌。
直到捧著那個冰冷的、沉甸甸的骨灰盒，站在醫(yī)院門口，香港夏日的喧囂和陽光再次將我包圍時，那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孤寂感才如同海嘯般將我徹底淹沒。
奶奶走了。
這個世界上唯一愛我的人，沒有了。
我該怎么辦？我要去哪里？
父母？那個家早已沒有我的位置。
這么多年，他們只有要錢的時候才會想起我。
世界那么大，我卻無處可去。
我抱著骨灰盒，緩緩走到醫(yī)院旁邊花園的長椅上坐下。
陽光明媚，人來人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向和歸途。
只有我，像被遺棄在茫茫大海中的孤舟，失去了最后的燈塔。
我開始控制不住地發(fā)抖，明明是盛夏，卻感覺寒氣從骨頭縫里鉆出來。
眼淚無聲地流，滴落在懷中的骨灰盒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就在我?guī)缀跻贿@無盡的悲傷和絕望吞噬的時候，一只骨節(jié)分明、異常干凈的手，拿著一顆包裝精致的水果糖，遞到了我的眼前。
我茫然地抬頭。
逆著光，沈卿塵站在我面前。
他已經(jīng)脫下了白大褂，穿著一件簡單的黑色襯衫，身材更顯頎長挺拔。
金絲半框眼鏡后的目光，復雜地落在我臉上，有關(guān)切，有憐憫，或許還有一絲我讀不懂的情緒。
“羅綰卿小姐，”他的聲音比平時似乎柔和了一些，那點粵語口音在此刻聽起來不再冰冷，反而有種奇異的安撫力量，“生活很苦，但糖，總是甜的。”
我怔怔地看著他，看著那顆靜靜躺在他掌心的小小糖果，五彩的糖紙在陽光下折射出細微的光芒。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接過了那顆糖。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了他的掌心，溫熱的觸感一掠而過。
他看著我收起糖，然后拿出了手機，走到旁邊打了個電話，聲音壓得很低。
沒過多久，一個穿著溫和、氣質(zhì)儒雅的男醫(yī)生快步走了過來。
沈卿塵和他低聲交談了幾句，目光朝我這邊示意了一下。
那位醫(yī)生走過來，蹲下身，聲音溫和地向我介紹自己是醫(yī)院精神科的王醫(yī)生，詢問我現(xiàn)在的感受。
我語無倫次，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眼淚流得更兇。
王醫(yī)生耐心地聽著，引導著。
沈卿塵就站在不遠處，沒有離開，也沒有靠近。
他靜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莫名地讓人感到一絲依靠。
和王醫(yī)生談完，我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一些，雖然依舊空洞，但至少不再失控地發(fā)抖。
王醫(yī)生離開后，沈卿塵才重新走過來。
“好點了嗎？”
他問。
我點點頭，聲音沙?。骸爸x謝您，沈醫(yī)生?！?/p>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從口袋里拿出手機：“你的聯(lián)系方式，方便給我一下嗎？”
我有些錯愕地看著他。
他似乎不太習慣做這樣的事，眼神微微移開，解釋道：“關(guān)于你奶奶病例的一些后續(xù)……可能需要跟進。另外，”他頓了頓，聲音更低沉了些，“如果你的情緒持續(xù)不好，可以告訴我?！?/p>
我明白了。
他是醫(yī)生，他是出于責任和同情，擔心我這個剛剛失去唯一親人的病人家屬想不開。
我機械地報出了我的手機號碼。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點著，指尖修長干凈。
我的手機很快響了一聲，是一條微信好友申請通知。
頭像是一個很簡單的醫(yī)學符號，微信名就是本名：沈卿塵。
“通過一下?！彼f，然后看了看表，“我還有事，先走。你……早點回去休息。”
他轉(zhuǎn)身欲走，卻又停住，補充了一句：“那顆糖，記得吃。”
說完，他邁開長腿，很快消失在醫(yī)院走廊的盡頭。
我低頭看著手里的糖，剝開糖紙，將那顆橙黃色的水果糖放進嘴里。
很甜，甜得發(fā)膩，甚至帶著一絲工業(yè)香精的味道。
可是，在這無邊無際的苦海里，這一點點刻意為之的甜，像一根微不足道的稻草，卻讓我下意識地想要抓住。
我抱著奶奶的骨灰盒，含著那顆糖，看著香港湛藍的天空，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